保定笔记:和父亲一起登上大慈阁

梁东方

检验一个地方历史文化积淀与民间生活味道的魅力大小,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禁得住禁不住本地人以外来人的眼光来看;把自己设想成外人,来到这里是不是有兴趣转下去。

有幸,保定就是这样一个禁得住本地人以外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地方;它的历史和历史遗存,它的民风民俗饮食小吃和生活格式,都有属于自己自成一格的特点。某一天只要你心血来潮,步行转过大街小巷,走过滨河公园,走过裕华路,都不难发现这样的津津有味之处。收获在越来越格式化的城市之中,已经越来越罕见的特征性的感受。

我是在这一天陪着父亲一起上街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这趟上街出行,没有采购任务,也不为办任何事,不是去看病,甚至也不是走亲访友,只是从家里出来走一走,很纯粹地走一走。这样纯粹的走一走,按说是很方便的,但是在城市生活里并未多有。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有事的时候才出去,没有事,单纯出去转一转,总觉着更好的目的地是山野湖泊而不是闹市。

乘坐26路到动物园门口,沿着西护城河走向体育场。隔着老保定城的西护城河,红二师原来的校园内的粗大的泡桐树下,恍惚还能看见多少年前的旧事曾经在一群其实还是孩子的学生身上那么惨烈地上演过。

父亲每次走到这里都会说,他到里面去过,在纪念碑上找过,见到过那个名字:张鲁泉。那是咱家的亲戚。

50年代初,父亲刚刚在保定参加工作,过年的时候回家,去给亲戚家拜年,进了门磕头,被赶紧拉住,然后坐在一起说话;说起在保定工作呢,亲戚就念叨起儿子来,儿子死在了保定红二师。那件事,就是后来梁斌写的小说《红旗谱》里的真实历史事件背景。

父亲记得当时亲戚家的墙上,有老两口在红二师英烈纪念碑前的合影。后来父亲到红二师找到了那个纪念碑,果然是有张鲁泉的名字,标着牺牲年龄19岁。

这件事和这个地方在父亲的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隔着墙好像还能看见那上一辈的亲戚小小年纪就长眠于此的具体方位。在人世的沧桑之中,以这样特殊的方式过早地终止了步伐的亲戚,其给家人甚至远房亲戚留下的记忆伤痕,无疑都是永久性的。

护城河的这一侧是体育场。体育场的看台,实际上就原来西城墙的一部分,是保定古城的城墙除了动物园那一段之外,另一段阴错阳差地被保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现在,在看台里面的房间里,开的都是跆拳道馆。保定有长久的运动的传统,游泳、摔跤、打乒乓球包括这跆拳道,各种体育项目都如火如荼。

在体育场里面走了一圈,跑道上走着的都是进来锻炼的人。上一次这样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走,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自己十岁左右,进来开公判大会。留下了恐惧的印象,当时被吓破了胆的不仅是挂着打了红叉的牌子的罪犯,还有我们这些心智不健全的小学生,至少是小学生中的敏感者。

体育场东边有着灰色高墙和赫然的老树的淮军公所,是李鸿章当年用来纪念淮军的地方,同时也是安徽会馆。这个古建筑的院落南边一条胡同,走进去就能走到著名的吕家糖葫芦小店。

十块钱两根糖葫芦,红豆沙的和果仁的,就是在标配的山楂之外,辅料是红豆沙或者果仁。在保定,糖葫芦的专业性是无可置疑乃至登峰造极的,不仅是卖糖葫芦的,吃糖葫芦的也都很懂。举着纸包的糖葫芦走着,看了看莲池门口糖葫芦王排队的景象(街上很多小店都有排队的情况,大部分都是食品店)以后,继续向前走,经过钟楼来到大慈阁。走过钟楼的时候,父亲说起1966年秋天的那一天,非常具体的一个日子。他正好走到钟楼附近,猛地一下钟声敲响,高音喇叭里同时传来高亢的战斗檄文,那就是他记忆里的著名的“十年”的开始……

大慈阁前的小广场有很多乒乓球台子,我们坐在乒乓球台子边的长椅上吃糖葫芦,认真地吃糖葫芦,因为不认真的话就会掉落下来,掉落糖片,掉落被咬开的山楂。

父子俩坐在一片打乒乓球的人中间认真地吃糖葫芦的景象,想一想是有点返老还童式的喜感的,尤其吃完以后是找不到路,只要顺着别人已经踩得很光滑了的路径翻越栏杆,跳进大慈阁的院前广场的时候。

大慈阁。从小在保定长大,每次到城里来都能看到它巍峨的存在,但是一直没有上过这个保定的制高点。记忆里只有从它下面狭窄的胡同走过的画面,因为过于狭窄和坎坷而通行不便。好像还有块大石头在路上,被车辆行人反复碾压踩踏,磨得晶亮。

也许不仅仅是一张小小的门票,就阻隔了本地地理的探索;还有一种普遍的心理原因,总认为这就是自己家就在这个地方,什么时候去看不成?

现在,今天,以这样的外人的眼光来看家乡的街市,才有了以前没有的收获。对本地人来说,至少要有这么一次经历吧。当然,正是因为长时间地离开,才使人对家乡有了如同到了外地一般的审视的眼光的。对比产生间离效果,这时候的对比,是不期然而然的必然。

从阁上俯瞰保定,已经断然不能望见作为保定一景的“遥看西山”的西山。城市的建筑高度早已经超过了大慈阁,而雾霾又挥之不去,看什么也看之不远。

此阁据说为张柔所建,为保定的开埠之地。但是俯瞰之下,还是可以看到拆了古老的胡同以后所盖的仿古的胡同,而脏乱差之状与过去没有拆之前区别似乎不是很大。而且,那时候虽然也凌乱,但是有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历史感。处处都有人类长期活动使然的温度与可度量的时间感觉。现在,则只剩下了房地产开发匆忙与粗率的建筑痕迹。

从阁上下来,向北走,路边上停满了汽车。停着的汽车后面的人行道上,突然有叫卖声。那是因为看见了我们经过而陡起的叫卖声,却是一个女人守着一点点针头线脑,渴望地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她的生意真正是小本生意,在巍峨的大慈阁和大慈阁后面缓坡街道的背景里,显得很渺小,也很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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