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绒树之间的天空
梁东方
在抬头看见这两棵绒树之前,似乎没有注意到绒树的枝杈,尤其是叶片形成的树冠是稀疏的。相对于北方的杨树柳树法桐来说,绒树的树冠不仅不能完全遮蔽天空,还好像是刻意地留下了诸多缝隙,让视觉可以很轻易地将一个个缝隙里的天空背景连缀成近乎完整的一片;让人既能看见树叶,也能看见天上的云。
绒树的叶片是锯齿形的,每一片叶子都呈一种散开的充分散热之状,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其镂空一般的树冠的好看之中,隐约有一种迥非本地气质的南方味道。
此时此刻,透过这样的南方味道看到的天空,也与平常本地的雾霾天气里的含混一片大不一样:正是因为天空上在一场雨和另一场雨之间表现出来的这种罕见的透明和蔚蓝里的,丰富水汽支撑起了不尽的云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的盛景,才吸引着人一直看向它的。
不仅是喜欢看天的我,路上还有一些看起来对天空从来不敏感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仰望着,指点着,举着手机拍照。特殊的天气条件造就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本地体验,好像一下子把别的没有雾霾的地方的好天气挪过来了,把海边的、高山上的、图片里的以及本地的过去那些年的好天气挪过来了。这是早已经习惯了本地作为连续占据全国空气污染最严重的重点城市第一排名的人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大家早就不存这样的念想了,这时候突然恍然:人其实是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之下的啊!
绒树镂空的树冠之上的和两棵绒树之间的天空上,正有滚滚的云,按照层层排列的大致原则,却又有诸多不那么严格遵守这一规则的地方地排列着。这种排列将天空穹顶的弧形很自然地镶嵌了出来,云脚向着地平线倾斜,云头就在两树之间的你的头顶上俯瞰。
云的深浅浓淡各个位置都不相同,也好像完全没有规律可循,但是就是在应该浓的地方浓,在应该淡的地方淡。浓淡之间的过渡极其自然,好像完全不经意,很随便地过渡;又好像非常刻意,精雕细刻却不露痕迹,在漫不经心的表象后背是一丝不苟的精益求精。
其间变化的奥妙、过渡的圆融远非人力所能及,远非人力所能及其万一。在浓浓淡淡之上是近乎单调的青白色所形成的总体宜人眼目的神奇效果:不管浓淡,任何一个位置都适合人类的眼睛长时间地凝望,不耀眼,没有散光,看得时间越久越舒适。既有光,又不刺眼。面对这样的神奇效果,古今中外任何最高明的艺术家也只能望洋兴叹,任何人类的所作所为在这样的云下都变得渺焉不彰、不足挂齿。人类所能做的就只有久久地仰望和深深地匍匐,就只有发自肺腑地传播与无所不用其极的讴歌。
然而大多数人其实是不抬头的,抬了头也是与己无关的一瞥而已。就便是我这样要将仰望天空的情形努力形成文字的行为,他们也一定是嗤之以鼻的。虽然这一点也不能阻止我继续长时间沉醉在对这样的天空和天空上的流云的仰望之中。
我注意到刚才没有注意到的更多的细节:云中有烟,烟升腾到空中自然停留成为云的一部分,但是却也融不到自然的云中。这种由人类活动制造出来的水汽,始终保留着人类使之升腾起来的人为的痕迹。让人一眼就可以将其从天然的云中分辨出来,尽管它的颜色已经非常接近于自然的云,近乎不差分毫。
而这样升腾起人类的烟水之气的地脚位置上,实际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蔚蓝色的一带青山在绵延了。山在距离很远但又不是特别远的时候就是天空的一部分,黛色的山脊线是云的底座,甚至直接参与了天空中的云的构成。
我还注意到在看树叶后面的云的同时实际上眼睛聚焦的变化之中还让人不自觉地将每一片树叶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实际上,在树叶长在树上的时候,你几乎不能再找出另外一个机会可以让人这样可以都将它们看得如此清晰了。所有的树叶高低错落位置均匀,点缀在整个绒树树冠的各个方位的同时没有过厚或者过疏的地方;如果不是外力有意地破坏的话,整个树冠就会非常完美。不仅这一棵绒树如此,旁边的另一棵也这样。这当然是树叶与阳光之间的营养关系的自然架构,却也是这种盛夏的时候曾经开出同样有很多散开的红缨的香气馥郁的花朵的神奇大树的一种基因密码。这一基因密码造就的树冠的美,是其花朵的美之外的另一种美;今天的云只是格外衬托了这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