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阴天快乐

梁东方

长期没有阳光，我们就会在终于有了阳光的时候兴奋；长期都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我们就会在终于阴天了的时候快乐。人类和阳光之间，是一种不可或缺又绝对过犹不及的关系；成也阳光，败也阳光，在阳光过剩的酷暑季节里，能有一天没有阳光，能有一天是阴天，便是福音。

阴天，没有阳光，也没有雨，上下左右整个天空大地都光线柔和均匀，没有刺眼的地方，也没有炎热的角度；在没有阳光的情况下，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万事万物好像突然有了某种超拔的性质，像是独立于季节之上的什么概念，将过去现在和将来混同，将古今中外糅合，将现实与梦境不分彼此。在这样恍惚打通了时间空间的束缚的日子里，你要做的就只是走下去：一边走一边凝望花草植被和水波倒影，一边走一边聆听枝头鸟鸣和虫声蛙唱，一边走一边任思想翱翔在高远的天空。

虽然回家以后浑身还是有汗，但是洗澡以后便一切清爽，不会再有这个季节里那种随时挥之不去的汗流浃背。

能在小暑时节遇到这样一整天都没有阳光的好时候，实在是不容易的。早晨下了雨，傍晚的雨还没有来，而别处一定正在下雨。所以今天是没有一点阳光的好日子，是一个夏天也未必会有一次的享受机会。赶上这样的日子是人生的福分，但是这样的机会如果在城市里，在建筑之中度过，就浪费了；只有置身户外，做长时间的步行，才是度过它的最好格式。

以往在树荫和树荫之间哪怕几步距离的阳光之下，也需要鼓足勇气皱了眉头直接迎上去，顶着晒得冒油的刺痛前进；今天则已经完全没有了树荫和非树荫的区别，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的一切都是光线和缓而均衡的，如早春和晚秋时节中的好日子一样，不刺眼、不灼热；眼睛可以完全睁开，可以将入夏以来眼角一向不得不闭锁的区域全部打开，打开对着广袤的花田，打开对着高空中的风筝，打开对着河对岸层次堆积绵延的柳树树冠。

不用慢跑，也不用快走，只需要用最舒缓的节奏漫步，做信马由缰式的前行；白日梦一样的任思绪飘扬，循着想象之境的逶迤之路越走越远。

在适宜的温度和光线下，人在大地上的漫步就会进入到一种人生最为自由而幸福的情境中去。这不是我们计划了许久以后安排的远行，这不是我们一般只会在春秋季节里才有期待的郊游，这是就在酷暑季节之中不期而遇的好日子，它有着一种生活之流中随遇而安而竟就登峰造极的惊喜。

阴天使人突然后退了一两个季节，使晚上的睡眠不得不重新盖上了毛巾被；阴天让久违的春天秋天的那种不出汗的安详和平静骤然重至，人们虽然没有放开喉咙讴歌，却都用酣畅的睡眠给予其最好的赞扬。如果不是这样刻意说出来，大约也不会有谁专门讲到这件事，就会行云流水一样很快将其遗忘，只是在老天又热起来的时候照例诅咒。这样的书写和记录可以使我们下次再要诅咒的时候留点口德，老天曾经给予过我们无边无际的照拂，其中就包括正在经历、刚刚经历的这个阴天。

阴天使包括人在内的一切都得以喘息，得以从下不了车的急骤的时间之流中暂时脱身。阴天使一切都暂时脱离开了季节的列车，可以休息一下，可以回看一下，可以总结一下，可以慢慢地想一想。

阴天这种暂时脱身出来的神奇功能，于人而言尤其重要。它使我们不再是自然秩序下的一味随波逐流的普通生物，使我们有了注视包括自己在内的万事万物的兴致，有了省察自我的光辉，有了生命本身的诗意。

阴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