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散文 远去的“盐巴老二”
远去的“盐巴老二”
作者 郭春柏
“老二”一词,大抵是对“下等人”的统称罢了。比如,靠耕田种地为生的叫“庄稼老二”,打家劫舍的土匪叫“棒老二”,靠出苦力运输盐巴换取生活费的,也便叫“盐巴老二”。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叫“盐巴老二”了。
因为,我的爷爷背了几十年盐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盐巴老二”。
爷爷在古盐道上艰难跋涉几十年,雨水和汗水将盐巴溶化后,盐水将衣服浸湿,背部皮肤长年累月被盐水浸泡,落下了严重的皮肤病,往往奇痒难耐。
爷爷手腕早年因落下病症而弯曲,无法将手伸直去挠背部的痒痒,于是,经常哄着我们这些小把戏们给他挠痒痒。
照理说,爷爷完全可以像别的农民那样,靠耕田种地过日子,老老实实地做个“庄稼老二”。据说,我的祖上曾经也很能耐的,在我们老家,一口气买下上百亩田产。然而,土老财往往逃不脱“富不过三代”的魔咒,富庶人家往往会生出些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来,整天抽鸦片不说,还花钱雇请些“娃子”(类似于丫鬟、保姆之类)站在旁边帮忙点火烧烟泡儿。一个家庭出了这样的败家子,财产不被败光那就很不正常了。因此,到了我爷爷这一代,可说已是没有立锥之地了——不过我爷爷说,要是田产不被败光,难说后来被打成“恶霸地主”、弄得家破人亡都有可能——没地可种,爷爷便只有靠出卖苦力,去背盐巴,挣点辛苦钱艰难养家。
贵州是一个不产食盐的省份,丁宝桢(贵州平远州——今织金县人氏)任四川总督后,使川盐畅行黔滇等省。在四川与贵州之间,形成了多条古盐道。每条盐道上,人背马驮的运盐队伍日夜兼程,一个个“盐巴老二”肩负沉重的家庭重担艰难跋涉……
爷爷没有文化,对川黔之间的古盐道当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对于背盐巴的往事,他仅仅能够说得出一些地名。比如:瓢儿井、郎岱、立火杆等等。现在来对这些地名进行梳理,才知道爷爷走的是从四川叙永至贵州贞丰州的盐道,从叙永至瓢儿井,是别的“盐巴老二”在运输,盐巴运到瓢儿井的盐号之后,再交由爷爷他们运输:从瓢儿井到大定、大兔场(今纳雍县)、郎岱最后到贞丰,一趟来回千来里路,少说也要半个月时间。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兵荒马乱,匪患肆虐,财狼虎豹横行,疫病灾祸不断,一个家庭的主心骨常年在外奔波,日子之艰辛,那是可想而知的。
爷爷说,他有一次出门,半个多月才回来,一路上,总是担心家里人早就饿死了。每每碰到熟人,总要向人家打探家里情况。直到他赶回到一个名叫“癞子岩脚”的地方,老远看到家里尚有一缕袅袅炊烟,悬在心头的石块方才落地。
那时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哪怕数九寒冬,“盐巴老二”们也只穿两件单衣,脚上仍然穿着草鞋。由于干的是苦力活,浑身发热,身子倒不算冷。但是,穿着草鞋在冰天雪地里行走,那滋味就不好受了。大冷天,背着一背盐巴,行走在大定猪场梁子和水城立火杆的时候,被形容成“桐油凌”的冰块结得跟手掌那么厚,穿着草鞋在冰上走路,虽然起到了防滑的作用,但脚早已背冻得不行,脚上的冻疮开了裂口,流淌着生血,殷红的血将脚下的冰雪都染红了……
背盐巴的人们,或背个竹篾编织而成的底小口大的箩筐,或背一个特制的木架子(称之为“背架子”),包装好的盐巴就放在箩筐里或背架子上;杵一根半人高的拐耙(又称“打杵”),一是当做拐杖,二是走累了的时候,将箩筐或背架子的底部放在拐耙上,歇上片刻,又继续前行。
背盐巴实在太苦,有时需要释放内心苦闷,于是唱几首山歌。所以,用老人们的话说,整个古盐道上,随时都是“山歌吆吆的”——
风水桥来两丈高,
十个婆娘九个骚,
银子钱米都不要,
二两盐巴下海椒(即辣椒)。
从这首山歌可以看出,当年贵州盐巴有多金贵。
据爷爷讲,那时,村里好几个人和他一起干背盐巴的营生,年纪大的五六十岁,年纪小的十二三岁。为了防豺狼虎豹,防“棒老二”打劫,大家总是结伴而行,白天赶路,夜间休息。一般人家,带点玉米面、苦荞粑粑做盘缠。晚上借宿在哪户人家,大家凑足盘缠米,请店家帮忙煮饭,要么出几个铜板开“火号钱”,要么给店家二两盐巴作报酬。由于盐巴比较金贵,许多店家宁愿要盐巴而不要铜板,所以才有上述山歌里所唱的“银子钱米都不要,二两盐巴下海椒”。
在那个物资极度紧缺的年代,大凡当“盐巴老二”的,家里都不富庶,每个人在出盘缠米时都比较精细。当时有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的:“平打米、平吃饭,不准哪个杂种多吃多占。”据爷爷讲,那时,他们经常落脚大定猪场梁子的一户人家,每次他们吃过饭之后,那家的老妇人都恳请大家把锅底饭留给她。时间久了,大家给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起了个“刮锅老奶”的绰号。虽不知她姓甚名谁,但多年以后,一提起“刮锅老奶”来,大家仍然还有印象。
其实,“盐巴老二”们只有到了晚上,才找个人家正儿八经的煮晚饭吃,中午饭要么在路旁烧堆篝火烤一下随身携带的苦荞粑粑,要么烧几个洋芋将就一下,要么根本就不用停下来,从家里动身时炒的一袋“包谷花”,边走边吃,也能缓解饥饿。
所谓“包谷花”,就是将从玉米棒子上脱粒的包谷籽放在干锅里爆炒,炸开后像一朵朵小白花,那便是“包谷花”了。所以,在当年的古盐道上,一首关于“包谷花”的山歌十分流行——
哥说要去背盐巴,
叫妹炒点包谷花;
胸前挂个棕口袋,
一边走来一边抓。
那时的人们,连缝个装“包谷花”口袋的布匹都没有,只能用棕皮来缝!
爷爷告诉我,我们村里有个和他一起背盐巴的邻居,心肠很坏。有一天中午,大家凑在一堆篝火旁边吃晌午(即午饭),带了苦荞粑粑的就着柴火烤苦荞粑粑吃,没带苦荞粑粑的,就吃自己带的包谷花。
爷爷的那位邻居既没有带苦荞粑粑,随身携带的包谷花也被他一路吃完了。看到别人吃东西,他不停地咽口水。由于大家带的东西只够自己吃,显然没有人愿意给他施舍一点。他心里于是有些阴暗,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指头在舌尖上蘸点口水,涂抹在别人放在柴火上烤着的苦荞粑粑上。别人并未发现,于是将苦荞粑粑连同他的口水一起吃掉,他则将脸别往另一边暗自偷笑。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爷爷就教育我们,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不要做这种背后使坏的小人!
从瓢儿井一路向西,出大定城,过对江,翻越猪场梁子,过马场,过老塘铺后,笔陡陡地下一段长坡,再过木空河,又笔陡陡地爬长长的河坡头,过马路坡,下沙包梁子,经义中,过大兔场,翻马鬃岭,过海子阳长,翻过立火杆,经水城,到郎岱……年长月久,古盐道上的青石板上留下了“盐巴老二”们拐耙锥子“雕刻”的印痕;布满荆棘、杂草丛生的古盐道上,豺狼出没,匪患连连。虽有“盐防军”保驾护航,一般情况下,“棒老二”不敢造次,但是,“盐巴老二”们遭遇打劫的时候还是有的。尤其是过木空河的时候,“盐巴老二”们抬头望一眼高耸入云的河坡头,难免发出“仰天看着河坡头,十人看了九人愁”的感叹。
那个时候,木空河上没有桥梁,“盐巴老二”们来来往往仅靠几张小木船摆渡。刮大风涨大水的时候,往往最为担心。有时候船翻了,一些不会水的“旱鸭子”死于非命,人连同盐巴一起付予东流;一些人家有点实力的人家,赶到河边哭几声,烧点香蜡纸烛祭奠一下也便完事;没有实力的,也便任由落水是“盐巴老二”做了孤魂野鬼。一些“水鸭子”们在逃命的同时,还不忘将他们的命根子——盐巴一起弄到岸上。爷爷一个邻居家的孩子,十二三岁加入了“盐巴老二”行列,在一次行船时翻船落水,幸得同船一“水鸭子”出手相求,才幸免于难……
为何“盐巴老二”落水,还死命抓住盐巴不放?要知道,在那个盐巴无比金贵的年代,虽然“盐巴老二”们整天被一背盐巴压得勾腰驼背,但是,他们自己则是吃不上盐巴的。据爷爷讲,许多人家吃的盐巴,是将自己穿去背盐巴的衣服清洗之后,将洗衣服的水熬干,沉淀在锅底的盐花花,就是一家人的救命盐……
“盐巴老二”们的命运与盐巴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与盐巴近在咫尺、寸步不离,但是,压在他们肩头的盐巴和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他们仍然要保证自己所运输的盐巴不能缺斤少两。缺斤少两后果会怎样?下边这首山歌是最好的回答——
账房先生活菩萨,
盐巴上秤就喊差,
盘缠工价扣完了,
讨口要饭转回家。
另有一首山歌,则唱出“盐巴老二”更为悲惨的遭遇——
腊月三十才到家,
两手空空见爹妈;
耳听隔壁鞭炮响,
妻儿两眼含泪花。
是啊,是啊,盐巴被雨水淋化了,或者,在过河的时候被河水浸湿了,都有可能短斤少两。而那些比“活阎王”更不好对付的账房先生呢,眼睛总是贼亮贼亮的。一旦你运输的盐巴短斤少两,运输盐巴的血汗钱被扣个精光不说,有时还得赔上老本。于是乎,“盘缠工价扣完了,讨口要饭转回家”。到了大年三十,两手空空的“盐巴老二”才赶到家里,家家户户在放鞭炮过大年,而“盐巴老二”一家子则个个泪流满面……
不过,好在新中国建立之后,许多人家都分到了土地,且交通条件得以改善,盐巴不再需要人背马驼,爷爷和他的邻居们,也就不再干那背盐巴的营生。
如今,“盐巴老二”这个诨名,已逐渐被人们淡忘。那些曾经的背盐巴的往事,已渐渐湮没在尘封的历史记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