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慕元结和柳宗元的太常博士

刊发日期:2021-05-05 语音阅读:

□  周欣   杨中瑜

打卡时间:北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

打卡地点:永州市道县

蒋之奇画像(资料图片)

他姓蒋名之奇,出生于宋仁宗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卒于宋徽宗政和四年(公元1104年),字颖叔,一作颍叔,北宋常州宜兴(今属江苏)人。历任福建转运判官,江西、河北、陕西副使,江、淮、荆、浙发运副使,潭州知州,广州知州,户部侍郎等职。

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北宋文学鼻祖、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欧阳修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试,他与章衡、窦卞、吕惠卿、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颢、张载、章惇等人成为同榜进士,可谓春风得意。

问题是,入仕之初,蒋之奇因为社会经验不足,立场不坚定,在朝廷党派的政治斗争中曾左右摇摆,甚至恩将仇报,诬告自己的恩师欧阳修,以至留下自己一辈子的人生污点。

个中原委,说来话长。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二月某日,刚刚即位不久的宋神宗,接到一份蒋之奇写的奏折,弹劾尚书左丞欧阳修,说其作风不正,与儿媳妇吴春燕有乱伦之丑闻,罪大恶极,要求处死欧阳修。

神宗大吃一惊:这个蒋之奇不是欧阳修门生并得到过他提拔的吗?为什么此刻反过来弹劾自己的老师呢?德高望重的欧阳修之前曾被人举报与外甥女张氏有丑闻,虽然被澄清了,但现在又被爆料与儿媳有染,难道他果真是一个无耻之徒?

神宗看了奏折之后,转问身边的资深宫臣、自己的老师天章阁待制孙思恭。

孙思恭答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为了慎重起见,神宗就把蒋之奇的奏章转交给枢密院处理。

欧阳修获悉蒋之奇弹劾自己,接连上书《乞诘问蒋之奇言事札子》《再乞诘问蒋之奇言事札子》《封进批出蒋之奇文字札子》《乞辩明蒋之奇言事札子》《再乞辨明蒋之奇言事札子》等,意思是:蒋之奇污蔑我私通儿媳,这是禽兽不为的丑行,天地不容的大恶。我如果做出了这种事情,是犯了大罪,愿意被诛杀;如果没有,就是蒙受了天下最大的冤枉,请求皇上为我昭雪并派人把这件事查清楚。

神宗接到欧阳修的几封奏折之后,就下诏枢密院,要蒋之奇拿出证据来。

蒋之奇一听,就慌了。原来他的上谏本来就是道听途说,哪来的证据?于是,只好说出此事是从中丞彭思永处听来的。

神宗很较劲,闻奏后又下旨枢密院把彭思永找来核实。

不料彭思永又说他是听来的,自己年纪大了,记不清是哪个讲的了,所以并无证据。

神宗咬定不放,经进一步查证,终于查清欧阳修乱伦之事纯属诬告。

原来,欧阳修的内弟薛宗孺,平时因与欧阳修有矛盾,便捏造流言蜚语,说欧阳修有淫乱行为。这流言蜚语不知怎么传到了中丞彭思永耳中,彭思永又告诉了蒋之奇。而蒋之奇未分真伪,竟然以此为由上奏弹劾。

宋神宗弄清之后,大怒,斥责蒋之奇诬告行为,遂后连同彭思永一并贬职:“降彭思永知黄州,蒋之奇监道州酒税。”

就这样,蒋之奇于当年正式打卡永州道县。

只是那可怜的欧阳修,由于门生的诬告,声誉也因此大受影响,政治生涯从此一蹶不振,几年之后就郁郁而终。

这应该是蒋之奇于心中感到愧疚一辈子的。

道州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也曾是一块苦难的土地。

在蒋之奇贬谪来道州(今湖南道县)之前的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和永泰二年(766年),著名诗人元结曾两任道州刺史。

甫抵道州,元结根据自己所见所闻,以诗歌记录历史,写下了流传千古的两首诗歌:《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如同两张底片,给了人们永恒而酸楚的记忆。

元结对奇异山水情有独钟,每到一处游览,就要写铭记,而且写了之后,又要刻石,使之成为景观。在任期间,他还游览九嶷山无为洞、江华阳华岩和寒亭暖谷、道州的右溪和五如石,在往返潭州到道州之间,发现并命名了浯溪和朝阳岩,并为这些地方写了不少铭文和诗歌,并且大多刻石,使之成为天下驰名的人文景观。

蒋之奇没想到三百零四年后,自己会来到元结曾经任职的道州。作为熟读唐文的才子,他也是元结的铁杆粉丝。

从《蒋之奇年表》来看,他于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王安石秉政时出任福建转运判官,照此推算,他在道州待了大约两年。但就在这短短的两年内,他追寻元结的脚步,游览了九疑山、无为洞、阳华岩、寒亭暖谷、朝阳岩,此外,还去过淡岩,并在这些地方都留下了石刻。

据《永州金石略》和《九疑山志》等古文献记载,蒋之奇在永州有11方石刻,分别是:九疑山4方、阳华岩1方、暖谷1方、奇兽岩1方、朝阳岩2方、澹山岩2方。

九疑山是舜帝长眠之地,也是历代帝王和文人雅士朝圣之地。蒋之奇留在九疑山的四方石刻内容如下:

1. “无为洞”三字。《九疑山志》:“治平四年,沈绅、蒋之奇游此,取元次山'无为洞天’四字,正其体,篆刻诸岩窦,而纪于石。”

2. 《碧虚岩铭》:“潇水之阳,九疑之谷。清池涵镜,乱峰插笏。……谁其爱之,义兴颖叔。”

3. “九疑山”题名。《九疑山志》:“在紫虚洞。”

4. 《赠黄冠何仲涓诗》。《九疑山志》:“在舜祠右石壁。”

在这四方石刻中,《碧虚岩铭》一方还存在一些悬疑:因为字迹磨泐,《金石补正》考订为“治平丙午”,但经检索,治平年间无此纪年,疑为“甲午”,即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

问题就产生了:这意味着蒋之奇初到永州的时间为治平甲午(公元1066年),而事实上这一年蒋之奇还在京城任殿中御史,怎么会跑到道州来呢?再者,与他同行的沈绅,史料记载:“字公仪,会稽人。宝元元年进士,治平四年以尚书屯田郎中为荆湖南路转运判官。”

也就是说,沈绅也是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来湖南任职的,他也不可能跟蒋之奇一样,提前一年跑到永州来,所以,这方石刻的准确时间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江华的阳华岩是元结率先发现并命名,作为元结的铁杆粉丝,蒋之奇自然要来朝觐。北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他留在这里的题刻内容是:

阳华岩,江华胜纪之地也。元结次山为之作铭,瞿令问书之,刻石在焉。自□□以还,不遇真赏者二百年于今矣。之奇自御史得罪,贬道州,是冬来游,爱而不忍去,遂铭于石间。

在距离阳华岩不远之处,有寒亭暖谷,也因元结作《寒亭记》而驰名。同一年,蒋之奇循迹而来,同样为这里的风景所痴迷,因此留下诗刻一方:

暖谷铭

蒋之奇

惟时有寒,寒不在夏。夏而寒者,兹亭之下。

惟气有暖,暖不在冬。冬而暖者,兹谷之中。

物理之常,不以为异,惟其反之,是以为贵。

兹亭并谷,寒暑相配,寒暑千秋,阴阳反异。

名自天得,待人而彰,我勒此铭,万古不忘。

游了寒亭暖谷之后,蒋之奇与朋友跟着来到了附近的奇兽岩。在奇兽岩,蒋之奇听说元结未曾来过,为他感到遗憾。在他看来,如果当年元结从寒亭暖谷移步至此,一定会有一篇铭文问世。既然元结没有为奇兽岩留下铭文,那么,自己不妨留下一篇。为此,他还写了序言:

奇兽岩铭并序

蒋之奇

奇兽岩俗曰狮子,在江华邑南二里,蒋之奇颖叔过而爱之,为之作铭曰:

奇兽之岩,环怪诡异。

元公次山,昔所未至。

我陪公仪,游息于此。

斯岩之著,自我而始。

勒铭石壁,将告来世。

永州与道州一水相连,相距不远。秦汉以降,官员从京城去道州必经永州,因此,两地官员交流的机会也多。

朝阳岩位于永州古城的潇水西岸,同样为元结所发现并命名。这里江面比较开阔,风景十分秀美,蒋之奇在这里留下题刻和诗刻各一方,题刻的内容是:

鞠拯、项随、安瑜、巩固、李忠辅、蒋之奇,治平四年丁未秋九月,游朝阳岩。

也就是说,蒋之奇是跟时任知军州事鞠拯、永州推官项随等人一起到朝阳岩的。

诗刻《朝阳岩遂登西亭有序》,内容颇长,但反映出蒋之奇对唐代的元结和柳宗元充满仰慕之情,他追寻元结的脚步来到这里,又效仿柳宗元在这里留下了一方诗刻。诗刻之前,又借鉴元结作《朝阳岩铭有序》,可谓融两位大家文风于一体。

如果说在蒋之奇和其他宋代以后的文人眼里,到了寒亭暖谷的元结没有涉足近在咫尺的奇兽岩是一大遗憾,同样,在永州待了十年去了黄溪的柳宗元而没有涉足澹山岩,也是一大遗憾。

到了永州,蒋之奇就不会让自己留下这样的遗憾。在蒋之奇到达之前,宋代已有李建中、潘衢、柳拱辰、尹瞻、卢臧、俞希孟等人打卡淡岩,并留下了各种石刻。

关键是,这些人大多也在朝阳岩等地留下了石刻。蒋之奇到了朝阳岩,自然会循迹去淡岩。

蒋之奇在澹山岩留有两方石刻,一方是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的《澹岩》诗刻,其中有“零陵水石天下闻,澹山之胜难具论。”“次山子厚爱山水,探索幽隐穷晨昏。”等句子。

另一方是《澹山岩题名》,内容是:

“澹山岩,零陵之绝境,盖非朝阳之比也。次山往来湘中为最熟,子厚居永十年为最久。二人者于山水,未有闻而不观、观而不记者,而兹岩独无传焉,何也?岂当时隐而未发耶?不然,使二人之顾有,夸其寻常而遗其卓荦者哉,物之显晦固有时,何可知也?蒋颖叔题。”

《永州金石略》后面没有注明具体时间,但根据《蒋之奇年表》记载,应该是他在永州期间所为。

蒋之奇被贬谪道州时才三十六岁,按道理正是人生有所建树的黄金阶段。

在永州短短的两年里,蒋之奇追慕元结和柳宗元的足迹,游历了永州的山水胜迹。由于他工于书法,尤工篆书,作品有苏轼、黄庭坚笔意,后来的传世墨迹有《随往法济帖》《辱书帖》《北客帖》等,所以,在永期间也留下了11方摩崖石刻。

蒋之奇在政治上原本是一个投机分子。在京城时,不吝诬陷老师欧阳修。

奇怪的是,他的“同学”、大名鼎鼎的苏轼一向疾恶如仇,却不知什么原因,跟蒋之奇关系十分密切。蒋之奇曾邀请苏轼到自己家乡去玩,苏轼也留下许多有关蒋之奇的笔墨,仅诗就有九首。

也许是蒋之奇被贬谪道州、追寻元结足迹之后已幡然悔悟,他痛心疾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后来在其他地方任职时都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也许是苏东坡天性豁达,见蒋之奇洗心革面,也就原谅他早年诬陷恩师的事。

不过,从蒋之奇在永州留下的这些石刻中可以看出,他在永州寓居的两年里,交往甚广,借用刻石发“朋友圈”的形式以求得朝中奥援,能为他在吸引文人墨客的基础上发挥影响,以期引起官方关注,从而为自己的政治晋升蓄势。

幸运的是,蒋之奇最后如愿以偿。从宋代文人风气的角度而言,他在永州的刻石确实引起了后世文人的关注。例如,蒋之奇《寒岩铭》,即为南宋时江华县令虞从龙所重刻。“治平丁未十月,陪沈绅公仪游,蒋之奇颖叔作。右铭元刊于寒亭之上,年深字浅,几不可读。既新泉亭,得没字碑于岩左,意昔为斯铭设也,乃徙刻之,且以彰二公爱赏之志云。后治平一百二十有四载,邑尉西隆虞从龙、俾邑人李挺祖(下泐)……”

而蒋之奇《朝阳岩西亭诗》,也为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宋代张绶所重刻。

这意味着,蒋之奇题名刻石,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吟诗作赋。相反,他刻意追寻元结,这应与他所处的特殊环境有关,特别是元结在淡岩没有留下任何遗迹之事,却被他认为是“岂当时隐而未发耶?”。

换言之,借由当地名流的政治力量,凝聚不同的“山水之乐”的体验,展示自己的翰墨之才,能吸引更多文人墨客不断书写、塑造、衍生。而在这种传颂的互动关系中,蒋之奇在学界与政界的影响也会与日俱增。

很显然,蒋之奇题咏刻石之举,不无“彰名求进”的嫌疑,带有强烈的政治功利目的。即便如此,他在永州留下的石刻,为永州本土历史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

《(道光)永州府志》评曰:“蒋之奇、邢恕自外于君子,旦与常立钟传皆谪郡,属无善政可纪,又不合流寓之例,故第杂见《金石略》中。”

蒋之奇跋怀素《自叙帖》

(台湾故宫博物院藏)

蒋之奇《北客帖》(资料图片)

蒋之奇《奇兽岩铭》拓片  郑万生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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