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条命

两个人,一条命

作者 蔡国江

前几天我整理个人藏品,又一次欣赏到启功先生赠送的墨宝:“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往事如烟,浮现脑海。

启功是集教育家、文物鉴定专家、古典文学专家、语言学家、书法家、画家、诗人于一身的大家,他的婚姻生活也感人至深。1932年,先生为了不违母命而娶大自己两岁,从未见过面,大字不识几个的章宝琛。婚后,先生称妻子为姐姐,夫人低头不语。一直到1975年章宝琛病逝,他们相依为命度过了43个春秋,没有后代。妻子病逝后,启功长久地沉浸在无尽的哀思中,写下了朴素、哀婉的《痛心篇二十首》,表达对老伴儿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虽然二个人,只有一条命。”后来,周围的好心人包括亲戚,纷纷劝启功再找一个伴侣。还有自荐枕席,自告奋勇的,但是,启功始终一个人生活,忠于结发之妻的纯洁感情。为了表达不再找老伴儿的决心,还专门把双人床换成单人床,直到2005年带着对发妻的思恋阖然长逝。他自己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采访先生是1986年夏季。记得那天下午,乌云密布,天气闷热。我作为光明日报特约记者如约来到北京师范大学,在校园西北角的小红楼里回访启功,请他审阅之前采访他的稿件。启功家在二楼,入户门的玻璃上插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大熊猫病了”。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有约在先我只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一会儿启功把门打开,看见我就挺大声说:“您来了,请进,请进。”透着满族味儿的谦和。我跟着他走进安静的房间,没有想到书房里还坐着好几个人。彼此点着头,微笑着算是打了招呼。启功叫我坐在书桌旁边,然后继续和另外的几个人说:“繁体字当时是您让我写的,是不是。改也要过几天,我方便的时候给您们写。”随后,先生简单向我叙述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块启功题写的匾额上用了繁体字,这是题写时按照人家要求写的。后来,有关部门根据推广简体字的规定,要求一律改用简体字。类似的事情在先生这里好像还不是一件,看得出先生有些无奈和不悦。先生冲那几个人轻轻摆摆手,可是那几个人并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转过头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稿件看起来。一会儿,他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劳驾您给我念一下?”我愣了一下,看看屋子的那几个人,自己略有些尴尬。先生不容置疑地注视着我,我喝了口水,大声念了起来。

民国初,启功一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和姑姑带着他跟随爷爷搬到河北易县,艰难地拉扯他长大。破落的皇族后裔一贫如洗,后来他们又回到北平寄人篱下。章宝琛嫁给先生时,生活十分清贫,夫人含辛茹苦,操持家务,非常能干。北京沦陷后,他们的日子日益拮据,为了贴补家用白净又斯文的启功拉下脸,也经常拿出自己得意的书画作品沿街叫卖。开始,由于启功只是默默无闻一名穷文人,他的字画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有一段时间,启功渐渐失去了信心,画懒得画,字写得也越来越少了。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的章宝琛告诉启功,她虽然是传统女人,但是愿意抛头露脸出去卖字画,以便启功专心在家写字绘画。奇怪的是,夫人总是能够把启功的作品卖出去,他每写一幅或者画一幅,夫人就出去卖一幅。还经常买些好吃的回来改善生活,她对丈夫说这是卖字画赚来的钱。启功看到自己的作品卖了钱,写字作画的劲头就更高了,他比以前更加刻苦、更加用功。随着时间的推移,启功的字也练得越来越好,为他日后成为书画大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章宝琛真的那么会做生意么?同样的字画怎么到了她的手里就能顺利地卖掉?很久以后启功才从旁人那里偶然得知,其实她拿这些字画出去随手偷偷撕了,骗启功说是卖掉了。她这样做就是为了给启功增加信心,鼓励他不断地写、不断地画、不断地练。真正能够卖出去赚到钱,是后来经过长期苦练,启功字画达到一个比较高水平的时候了。

整风反右运动中,启功被划成右派,经济上也受到了影响。章宝琛拿出自己的首饰悄悄去变卖,用以改善先生的生活,并继续鼓励先生购买图书和字画,在事业上不断提高,创作写作。先生母亲患病后,全是夫人端屎端尿、梳洗打理,老人身体不舒服时常对她发脾气,章宝琛没有一句怨言,日夜侍奉不离左右,伺候送终。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启功在家里简陋的厅堂郑重地摆上一把椅子,涕泪交加扶不知所措的章宝琛坐好,竟然“咕嗵”双膝跪下,拜谢贤妻!而后,与妻子相拥痛哭。章宝琛生前,总是遗憾自己没有孩子,而且一直都执着地认为是自己的原因。1975年她在北大医院住院后,更是常常念叨:“我死后你一定要再找个人来照顾你,如果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也就了却了我的心愿。”
这时,我声音哽咽。先生两眼噙着泪水,微侧过身坐着,低着头盯着自己紧紧握着的双手。我继续念到: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要启功抄写大字报。各派都不嫌弃先生“臭老九”了,争着要他抄写。有些很急,造反派干脆把大字报纸糊在墙上,叫启功站在墙根儿前直接往墙上的大字报纸上抄写,夫人常常在旁边帮忙,端着盛墨汁的瓶子,顶着太阳汗水涟涟。书写大字报的革命行动先生不敢推辞,只好苦中作乐,时间长了也渐渐乐此不疲,久而久之练就了一手绝活儿,悬腕面壁直书。以至于后来,校园里居然兴起了收集、收藏启功书写的大字报之风。文革结束了,先生平反摘帽了。1984年,先生72岁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有人问启功:“您怎么练的?您的字是什么体?”先生诙谐地答曰:“大字报体!”
听到这儿先生“呵呵”笑了起来,连连点头说:“是这么回事儿,是这么回事。”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窗外哗哗地下起了大雨,天气凉快多了。这时,先生起身,熟练地用薄薄竹刀仔细裁出了几张宣纸,把手腕放在一个从中间劈开,半片竹筒上,饱蘸墨汁开始写字。写了一幅,撕掉扔进纸篓,又写了一幅,撕掉扔进纸篓。就这样写到第五幅,先生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现在,手腕儿活动开了。”而后一气呵成,写下了“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题款后启功直起身,认真盖上了“丙寅”“启功之印”“元白”三枚印章,轻声说:“这个是精品。”先生,双手把墨宝送给了意外惊喜的我。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展看墨宝,先生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先生“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的婚姻生活,仍然催人泪下。
( 2021年初夏于北京)

1932年10月,20岁的启功和大他两岁的章宝琛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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