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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入“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丈夫是荣国公贾源嫡长孙、袭“一等将军”爵的贾赦,继子贾琏也捐了个五品同知的官,儿媳王熙凤和妯娌王夫人都出身于“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婆婆贾母又是保龄侯史公之女,按理来说,邢夫人的出身应该不会太差。
邢夫人,来源/87版《红楼梦》剧照
但令人费解的是,邢夫人好歹是荣国府大太太,她的兄长邢忠却穷得只能租庙里的房子住,最后甚至不得不携妻带女来投奔邢夫人。侄女邢岫烟虽能入住大观园,但竟然沦落到要典当自己的衣服来换钱。首先,我们理一理邢家稍微有些复杂的人物关系。《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到,邢夫人的兄嫂家中艰难,所以带着女儿邢岫烟进京投亲,倚仗邢夫人替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后来,薛姨妈看中邢岫烟,想为侄儿薛蝌说亲,邢夫人得知后,就马上派人去告诉了邢岫烟的父母。书中这样写到:
“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来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说妙极。”
这样来看,邢夫人的哥哥、邢岫烟的父亲就叫邢忠,在邢家居长。但奇怪的是,在第七十五回中,又冒出来一个“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人称“傻大舅”。既然邢忠是邢夫人的哥哥,邢德全是邢夫人的弟弟,那为什么邢德全却成了“大舅”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再来看看邢德全是怎么描述自家情况的。这天,邢德全、薛蟠等人在贾珍这里喝酒赌钱,邢德全输钱后便和贾珍吐槽起了邢夫人:
“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
依照邢德全的说法,邢夫人是家里的长女,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而且,从邢德全的话中也可以得知,邢家长辈去世后便是邢夫人当家,以至于出嫁时能够带走家私。这样看起来,前后就不免有些矛盾,既然邢夫人还有个哥哥,那怎么又轮得到她当家呢?再者,邢德全的讲述中对这个长兄邢忠也是只字未提,实在令人心生疑惑。如果不是曹雪芹的写作计划有变,误将一人写成两人又混淆兄弟长幼,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邢忠只是庶出,与邢夫人、邢德全并非一母同胞。此外,邢岫烟曾向宝玉提起,她家曾租赁妙玉庙里的房子居住,这个庙就是苏州的蟠香寺。所以,邢忠一家起初应该住在苏州,直到投奔邢夫人时才进京。但是,书中第二十五回中又讲到,宝玉和凤姐中邪时,“邢夫人弟兄”曾去瞧看。既然能在短时间内前往贾府,那这个“弟兄”必定不是住在苏州的邢忠,而是邢德全。同时也可以推测,邢德全当时就住在京城,也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说,京城的邢家当时是由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所掌管。这样一来,就更坐实了邢忠的庶子身份。当年邢家家主可能是因为升官或其他原因迁居京城,同去的只有邢夫人等嫡出子女,而邢忠则留在原籍。年幼的邢德全对这个哥哥自然没有印象,或者甚至根本没有见过。如果邢忠只是庶长子,那么邢家长辈去世后,由邢夫人当家倒也说得过去,邢德全这个“大舅”之名也勉强担得。邢夫人能成为荣国府的大太太,是不是就意味着邢家的家境很不错?这还真说不准。和宁国府的大奶奶尤氏一样,邢夫人虽然是荣国府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她只是续娶的继室。古代娶妻讲求门当户对,续弦则宽松很多。所以在《红楼梦》里,同为继室的尤氏家境也并不优渥,尤父续娶的夫人还带着两个女儿,他死后便靠尤氏接济尤老娘母女三人。从邢夫人的情况来看,一方面,她在贾府没有掌握实权,只知一味“奉承贾赦以自保”,显然是没有实力雄厚的娘家做靠山。另一方面,她又是个“婪取财货”的人,时常克扣经手的钱财,这进一步体现了她小家子气的人物特性。此外,邢岫烟一家的穷困更是直接反映了邢家的家底基准。所以,邢夫人家里肯定远逊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但邢夫人既然能嫁入贾家,说明邢家也很可能是个官宦家庭,只是长辈去世后家道中落。如果邢家祖上本就贫弱,那结交贾家的可能性就会很小,邢夫人也难有机会成为荣国府长媳。依邢德全的说法,邢夫人出嫁时将家私都带到了贾家。他还说:“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所以,邢家原本应该也是个小富小贵的人家,否则也养不出邢德全这样一个“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的作风来。京城的邢家好歹还有些家底可供邢德全挥霍,但邢岫烟一家的情况就得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了。邢岫烟随父母进京投奔姑妈邢夫人,并得以暂时入住大观园,刚来就遇上了园中在大雪天赏梅联诗这样的盛事。众姊妹大都身着“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独邢岫烟穿的“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翌日,王熙凤的大丫鬟平儿回忆起这番光景来还不免心疼。
“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着那几件旧衣裳,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
赶巧的是,平儿的金手镯也在那日丢了,虽然最后查出来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拿的,但大家起初却暗自疑心是邢岫烟的丫鬟偷的。“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起来是有的。”平儿在芦雪庵吃鹿肉时取下镯子。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在别人眼里,因邢岫烟家贫,连带着丫鬟也要被怀疑是“人穷志短”手脚不干净,实在悲哀。好在园中众人对邢岫烟还是多有照拂。在王熙凤看来,邢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所以“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平儿当日见邢岫烟冷得“拱肩缩背”,第二天便将王熙凤的一件半旧大红羽缎衣服拿出来,叫人给邢岫烟送了去。后来,探春见人人都有玉佩,唯独邢岫烟没有,怕别人笑话她,所以也专门送了她一个。不论是邢岫烟自己的表现,还是旁人的关照,诸此种种都表明邢岫烟确实是大观园众姊妹中最清贫的一个。邢岫烟一家既然这么困难,姑妈邢夫人为什么不多帮帮她呢?从邢夫人贪财和心冷的性格来看,能为邢岫烟一家“治房舍、帮盘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邢夫人贪财的本性,可以说是贾府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在儿媳王熙凤眼里,邢夫人素爱“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邢德全向贾珍吐槽她把持着邢家家私,屋外的尤氏听了便对旁人说:“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而且,邢夫人还善于瞅准时机大捞一笔,她得知贾琏和王熙凤托鸳鸯借当了贾母的东西,便趁此“敲”了夫妻俩二百两,还美其名曰“做中秋”。贾琏质问王熙凤为何邢夫人得知该事。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邢夫人心冷,这一点在她对迎春的态度上就显露无遗。邢夫人本是一个“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人,这也是因为她自己并无所出,贾琏、迎春等人皆非她亲生子女。但邢夫人好歹算是迎春名义上的母亲,迎春因“误嫁中山狼”而在婆家受尽虐待,王夫人等听闻后都不禁心疼落泪,而邢夫人却是“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薄情至此,想来她对邢岫烟这个久未谋面的侄女也不会有多少怜悯之心。落在薛宝钗这些旁人的眼里,也看得出来邢夫人对邢岫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况且,邢夫人在贾府里又实在是一个“尴尬人”,丈夫不怎么给她面子,从前兴冲冲地带着初来乍到的黛玉去拜见贾赦,就被对方婉拒。贾赦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邢夫人不仅不敢说什么,还试图帮着丈夫劝说贾母大丫鬟鸳鸯为妾。婆婆也不怎么喜欢她,贾母本就倚重二房,邢夫人还偏偏和丈夫一起去讨贾母的嫌。妯娌儿媳的出身又统统比她强,在家宅内务上,邢夫人根本做不了主,所以帮助邢岫烟一家这事儿,就算她有那个心,也没多大力。在第四十九回,大观园突然热闹了起来。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李纨的寡婶及两个堂妹,还有邢岫烟等一干人,都碰巧一起来了贾府。贾母年老喜热闹,见来了这么多亲戚也很是高兴,对薛宝琴更是青睐有加,不仅将其留在府中,还直接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邢夫人把邢岫烟交给王熙凤。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同时,贾母也对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于是,邢夫人就将此事交给王熙凤安排,凤姐一盘算,便决定送邢岫烟去和迎春一起住。她这一住下,就被薛姨妈相中,定给了薛蝌为妻。王熙凤向贾府说起这门亲事。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按理来说,邢岫烟在大观园中应该生活得挺好的,不仅能得到准婆家的照拂,每个月也和园中其他姐妹一样能得到二两月银。但坏就坏在她住的地方是迎春的紫菱洲。安排邢岫烟与迎春同住,王熙凤打的算盘是“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让她俩住在一起,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毕竟迎春名义上也是邢岫烟的表姐。但偏巧迎春自己是个“懦小姐”,底下的人偷卖了自己的累金凤簪也不过问,房中便形成个奴仆欺主的风气。邢岫烟住进来之后,原本每月可领二两银子,但邢夫人却让她省出一两来给自己的父母,日常要用什么就搭着迎春的用。迎春倒不说什么,但底下那些丫头婆子们却都不省心,个个牙尖嘴利。以至于邢岫烟“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反倒还要隔三差五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邢岫烟向薛宝钗说起当衣一事。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因此,她每个月领的二两银子根本不够用,最后不得不用棉衣去当了几吊钱。好在这件事被邢岫烟的准大姑子薛宝钗知道了,而典当衣服的铺子又正好是薛家开的,宝钗便让邢岫烟把当票给自己,以便帮她拿回衣服。邢岫烟纵然不幸,不仅家业贫寒,父母又是“酒糟透了的人”,还摊上个愚弱心冷的姑姑和嗜酒滥赌的叔。但她自己却温厚雅重,被宝玉赞为“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与邢家众人大相径庭,倒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清)曹雪芹著、高鹗续:《红楼梦》,乾隆五十六年萃文书屋活字印本。张训:《论邢夫人》,《东岳论丛》1994年第5期,第73-75页。王正康:《“野鹤闲云”邢岫烟》,《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5辑,第163-174页。李鸿渊:《〈红楼梦〉中邢夫人与王夫人形象之女性主义批评》,《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第160-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