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学锋:歇 凉
酷热的夏天,每当吹起空调感到凉爽舒服的时侯,总会想起儿时我们歇凉的场景。
大家都知道重庆是一个天然的“火炉”,若在中国数第二,没有哪个城市能数第一。夏天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就开始熨烫着大地;到了中午,室外的一切和家里的墙壁、家具乃至所有物件都感觉炽热烫手。那时我很小,每个夏天都觉得时间是那么漫长、那么难熬。
1950年代,国家比较落后,每个家庭都很穷,俗话说“人穷丁旺”,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孩子,和现在截然不同,很少有独生子女家庭。也很难看到家用电器,电风扇一类的电器只有在大的机关办公室才能看到,我家唯一的一样家用电器就是一支古铜色的手电筒。
所有家庭烧水做饭都是用煤炭或柴草,加上住房条件简陋,一般人家的屋子都是竹蔑块夾壁墙,一到煮饭时间整个屋子烟雾缭绕,热得要命,就像在蒸笼里一样,人们整天都是汗流浃背,晚上是睡不着觉的。
我家住在江北区猫儿石许家湾罗家院子里,那时生态环境很好,院子周围参天大树繁多,仿佛是一片森林,透过树梢时常看见蓝天,看见蓝天的白云,看见蓝天下盘旋的苍鹰,在秋天还能看见一队一队南飞的大雁。那时候的夏天要热得温和一些。后来“大跃进”,人们将这些树木砍伐殆尽,送进了伟大的大炼钢铁的烈火熊熊的炉膛中,我家周围变成了荒地,自然就热得多了。
院子大门外是一个很大的石坝,光秃秃的,当然不可能生长植物。当时农村的社员和街道的居民混杂在一起,没有明显的界线。我家是属于街道居民,但随时能看到农村社员在田地里耕耘,冬天大多数农村社员(先是合作社,后来是人民公社)头上都盘着一盘大大的白布,穿对襟衣服,岁数大一点的多半是穿满襟(偏襟)长衫,布纽扣在右侧扣,长衫的腰间还系一根很粗的布腰带。他们穿的裤子,裤腰上有一段近三寸宽的扁,也称为幺二三裤儿;到夏天,男人都是穿一条火烧窖裤,基本上打光巴胴。
院子门口那个石坝就成了农村的晒坝,从早到晚,石坝被太阳晒得滚烫,生产队的谷子、麦子、高粱、包谷等粮食都在那里晾晒。每次晒粮食都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健硕妇女在翻晒,这两人已是徐娘半老,但那健康的身体和较好的容貌还是有几分姿色。她俩像男人一样打着光巴胴在那里翻晒粮食,嘻嘻哈哈大声说话摆龙门阵、聊家常,浑圆的孔房毫无顾忌地袒露无遗,如滚瓜一般,就是和路人对视或打招呼,甚至和一两个壮汉打情骂俏,双方也很坦然,不会感到羞涩,在那个年代也是正常的事。
罗家院子里的院坝很大,是三合土地面,表面油黑光滑发亮。记得那时,夏天的每个傍晚,等到太阳刚一落坡,家家户户的大人和哥哥姐姐们都端着水洒在整个院坝的地上,晒烫的地面会冒着白色的烟雾发出吱吱的声音。
晚饭后,太阳落坡了,洒了水的院坝稍微退凉了,每家每户的大人娃儿都把家里的凉板、门板、木板搬到院坝里,铺在地上;到了晚上,各家的兄弟姐妹们就在各自铺好的凉板、门板、木板上歇凉、睡觉。
这时,院子大门外传来“鸭杂碎、鸭杂碎”的叫卖声,孩子们如果侥幸得到几分钱,便跑到院子门口买鸭杂碎。只见卖鸭杂碎的人头上顶着一个大竹篮,竹篮的手提把上面绑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菜油壶(亮油壶),油壶嘴上燃烧着一朵小小的火苗,微弱亮光中勉强看清竹篮内的东西,有鸭脑壳、鸭脚板、鸭翅膀、鸭肝子、鸭郡子等,鸭翅膀4分一个、鸭脑壳3分一个(现在卤鸭头5元一个)、鸭脚板2分一只、鸭舌1分钱两只(今天在超市看到卤鸭舌78元一斤,算来基本上是2元一只),都很便宜。
谁要买鸭杂碎,就大声喊:“鸭杂碎、鸭杂碎,快点到这里来,有人要买鸭杂碎!”卖鸭杂碎的人听到喊声,会很高兴地走过来,把头上顶着的竹篮子放下来,给人挑选购买。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贫穷,小孩子能得到几分钱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歇凉时,偶尔从外面飞来几只莹火虫,一闪一闪的真好看。院子里邻居阿牛哥和菊花姐一起动手,把它们捉来放到一个小玻璃瓶(那时称为“西药瓶瓶”)里给我玩。我有意拿着玻璃瓶到黑暗的地方去照亮,看到瓶子里的莹火虫闪闪发光,能照亮一些不能看见的东西,既高兴又好玩。
那时不光是天热,蚊虫也很厉害,一晚到亮都会在耳边嗡嗡作响。那时时兴用蚊烟熏蚊虫,一根蚊烟大约有1.5公分宽、1公分厚、80公分长,外面是很薄很柔软的纸包裹着,里面装满拌合了“六六六”农药粉的锯木面;使用时,把它放在一块几公分宽的木板(称为“蚊烟板板”)上点燃,那烟子有点呛人,效果也不是很好,但总比不用要好得多。每天早上起来,还是会发现自己身上被蚊虫叮咬了几个红疙瘩。蚊烟燃过后,木板上就留下一道道糊炭印记。
天气太热,每天晚上歇凉时,我的母亲和姐姐们时不时都要用蒲扇为我轻轻打扇,这样感觉很凉快、舒服。
歇凉时,阿牛哥和菊花姐经常讲故事,有八路军活捉日本鬼子的故事,有黄继光、邱少云的故事,也有孙悟空大闹天宫、武松打虎的故事。院子里还有个我们这些孩子都叫他“叶四爸”的人,五十多岁,头发向后梳理得很顺畅,长长的眉毛,深深的眼窝,颧骨高高的,薄薄的嘴唇,看上去是一个很慈祥的干瘪老头,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讲重庆掌故“炮打人头山”、乌龟石的来历、猫儿石的来历等,各种题材的都有,很多故事都很精彩,印象很深,至今都难以忘怀。
我常常眼望天空,那时除了明亮的月光倾泻大地,在旧历的月初和月底,整个天空布满了星星,整个银河系看上去都是重重叠叠的无数星星,十分耀眼,偶尔还能看见一道道流星划破星空发出的亮光。
我觉得,那时夏天热的时间特别长,旧历8月桂花盛开的时候,还依旧在外面歇凉。尤其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更加明亮,这时阿牛哥和菊花姐就会告诉我,别睡着了,再晚一点天上的天门会打开,月亮上的嫦娥和玉兔都能看见,七仙女也会出来在天空跳舞。
于是我就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盯着那又圆又大的月亮,期盼看到天门开的情景。但那时毕竟只有几岁,眼晴睁得再大也无济于事,用不了多久就睡着了。第二天,阿牛哥和菊花姐又对我说,昨晚他们都看见了天门开,嫦娥穿着玫瑰色的罗裙,抱着雪白的玉兔,在天空走来走去;玉兔有一双圆鼓鼓的红色大眼睛,七仙女穿着五彩斑斓的美丽服装在天空跳的舞真好看。
还说,最小的一个仙女也就是玉皇大帝第七个女儿,差一点又从天上掉下来,可能是她想人间的董永了。想再次到人间和董永叙旧,结果被她的姐姐们带回天宫去了。菊花姐还告诉我说,七仙女在跳舞时辫子松了,扎辫子的红头绳也从天上掉下来了,恰巧掉在我歇凉睡觉的凉板上,还碰到了我的小手臂。她指着自己辫子上的那根红头绳,说就是这一根,还让我摸了一下,说:“这是仙女用过的东西。凡是神仙的东西凡人看见了都是很好的事情,如果摸了神仙用过的东西,以后一定会聪明,运气也会好,身体健康。”
我为没有见到天门开后天空的场景感到遗憾,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总算摸过了神仙用过的东西,肯定对我有些好处的。但心里总想,等明年的中秋节,我无论如何都要看到天门开。
一年复一年,结果都是一样,也没有见自己运气好,好事情很难遇到,仍旧是个傻呼呼的孩子。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些都是阿牛哥和菊花姐在哄我开心、逗我玩的,哪里有什么天门开的事。
想起当年歇凉的场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现在好了,虽然我们仍然生活在重庆这个“火炉”里,但家里空调一开,再热再冷的问题都解决了,再也不用到外面用凉板、门板、木板歇凉了。
我小时候的邻居关系就像是一家人,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敞开着,经常互相串门,谁家有点什么事邻居们都会帮忙。哪家人在外面晾晒的衣服,遇到下雨了,邻居们肯定会收起来叠得整整齐齐交给主人;谁家大人有事要出门,邻居们就会主动帮忙看管小孩子。哪家的老人去世了,不用说大家都要去帮忙,直到把事情办得巴巴适适的;谁家的孩子婚嫁了,邻居们肯定都会去喝喜酒,都很高兴,就像是自己家的喜事一样,大家住在一起真是其乐融融。
现在人们住进了高楼大厦,本来是件好事情,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象征。但却变成了荒诞的事情,邻居们虽然住在一起,却老死不相往来,互不认识,乘同一部电梯却行同陌路,不会打招呼,大家都保持一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戒备心理,警惕周围的一切。住在同一小区、同一幢楼、同一层楼,甚至门对门住了十来年的邻居,也不知姓啥名谁。
不光是人发生了变化,天空也发生了变化。 现在我发现,整个天空也不是以前看到的蓝天白云了,月亮没有儿时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了,天上数不清的星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能偶尔看到几颗昏暗的星星,银河也不见了,繁星闪烁的景观全没有了,儿时看见的银河只存在记忆里了。
城市夜晚的天空早已被城市之光霸占了,污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