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环
玉指环
文/西北偏西
当时年少。刚换了单位,新单位外表光鲜,内里倒也稀松平常,但台头颇大,很能唬人。在周围艳羡的目光中,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了。
这家酒楼在巷子深处,招牌挂在路口,所以并不怕大家不知晓。家常菜,价格实惠,生意清淡,里面干净整洁。我尤喜它是明清古建筑,二楼有一雅座,并非包厢,沿木楼梯上楼,全木楼板,举步繁响,木窗棂嵌了玻璃,凭窗而立,窗下是屋檐,屋檐下有一天井,一株玉兰,几盆花木。墙壁灰白斑驳,霉苔枯黄。酒楼只此一雅座,愈显清静,来之前一般电话老板娘预定此位。
常常约一二知己在此间小酌,落座即随意点几样小菜,冬天黄酒加姜丝加热,其他季节白酒,啤酒不用。耳听得楼梯声响,并不拖沓沉闷,似轻盈女子的脚步声,来的次数多了,这里的服务员都认识,一般的粗蠢丫头,脚步声多有拖滞。待那女子上得楼来,果然新面孔,身段婀娜,四目相对,我心头一颤,如此熟悉,就像自小认识,却又未曾见过。并非我没见识过漂亮女子,只是初见这女子的感觉莫名的亲切。注目不移,竟忘顾忌,但见那女子低睫垂目,红晕上颊,语带娇羞,点好了菜,自顾转身下楼。
上菜也是这女子,凡五六道菜,往来频繁。上最后一道菜时,我酒已微酣,与女子也渐渐熟稔,问其姓名,告知“小月”。我频频搭话,女子意似稍动,秋波萦转,见她左手中指末节有肉微微隆起,似玉环戴指上,我竟有一丝恍惚。饭毕,埋单走人,回头看那女子犹在倚门凝眺。
拐出巷子即是街头,华灯初上,梧桐树影在灯下婆娑,水风清凉。几条街逛下来,酒也差不多醒了。洗漱好了睡觉,刚才那女子却让我难以释怀,思之念之辗转难眠,起来上卫生间,探窗望天,已是斜月高揭,遂迷迷糊糊睡去。这晚的梦非常特别,有几个片段,我似乎不在这个朝代,所梦到的房屋是如此熟悉,就像自己的故居一样,有亭台楼阁,花木园圃。梦中女子的容颜似乎就是晚间那服务员,而中指赫然戴着一枚玉指环,最后一个情景,我正挑灯夜读,举首见那女子含笑立于灯下,柔肠寸断盈盈泪,虽转瞬即逝,梦却非常清明。第二天醒来,收拾残梦,枕上竟有泪痕。唏嘘良久,上班去了。
这以后,我去那家酒楼的次数也渐多,每次去都点名让小月过来服务。而且去之前问清楚她在不在,不在就不去。知道小月的家在去西百公里远的小山村,家有弟弟妹妹,家境困难,所以出来打工。但小月好像有戒备心理,对我提出的外出走走什么或看场电影的概不答应。我思忖,或是身份悬殊,她以为我是登徒子之流,所以心虽有微澜终究被理智打压下去。而那个梦境始终萦绕我心头,驱之不去,所以心有不甘。
那一日单位组织往天台山游玩,山脚国清寺虽千年古寺,高僧倍出,但香火旺盛,游客众多,俗世味道太浓。天台山也是汉“刘阮遇仙”处,到达天台山华顶,见松杉扶疏,草木薰郁,空气清冽,始有出世之感。我知道云顶深处有很多小寺庙、小庵堂,里面不乏高僧。扔下众人,我独往山深处,至一幽僻所在,乃是一庵堂,进去见一老尼坐堂前蒲团诵经,我伺立一旁,待其起身方才落座,并蒙师父赐茶。师父道:“施主面相非凡品,能找到此间也算有心,与我佛有宿缘。”“师父错爱谬奖,我不过一凡夫俗子,被一段红尘因缘纠葛,望师父指点迷津。”遂把事情经过及那晚的梦一五一十道来。师父放下手中念珠,说道:“虚妄之梦,必依睡梦之人。你在红尘即在梦中,受因果羁绊,流于轮回。也罢,老尼教你一个吐纳之法,依此奉行,每日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后,自会有一个境界,可以窥破前世,但这个不是究竟,不要沉迷。愿你自此真精进,从此去烦恼。”
回来后,隔三差五去酒楼,小月依然若即若离。有一次侧身附耳,私语我:“你这样的人可能娶我吗?”我一时无言以对,正发愣间她已离去,叩心自问,我心下尚在踌躇,只是隐隐觉得我们前世有约,所以心有不甘。这期间按老尼的嘱咐依言奉行,每日用功。定要寻它一个境界,窥探前世是否有缘。开始并不简单,一入静杂念纷沓而至,眉睫才交,梦里便不能主张,入于浑噩。老尼交代,呼吸必须调匀至精细微妙,在似有非有之间;梦须做到清明,并清晰于世间,如此梦非梦,是为定中所见,才真是不虚。七七四十九天将近,已有小成,有许多片段,并慢慢拉长,连缀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前世经历。
那一世。父亲从御史任上告老还乡,虽赋闲在家,但门生故交、本地缙绅,往来道路络绎不绝。做为家中独子,我也不得不出来见客,甚是烦扰,父亲也觉得这样不妥,怕影响学业。好在离此十里的西郊有别宅,令我往投以待秋闱。可以暂避严父管束,我也落得自在,遂兴冲冲带小厮往西郊去了。
说是别墅,其实是一所大宅子,粉墙小径,月坞花庄。院墙外有篱笆,外侧是古道,古道另一侧是河流,垂柳笼绿,船来船往,原非荒凉之地,此去坐船往临安也不过两个时辰。鲜有人访,闲庭悄悄,门户寂寥,正好关门读书。
一日,静极思动,但此地山水已遍观,且少年心性,男女情怀正其时。我知道临安是教坊胜地,名姬优伶甚是香艳,欲往走一遭。午饭毕,吩咐小厮雇船,一槁轻点解舟去,但见野旷河岸净,令人神清气爽。薄暮时分,已至临安府,系舟江边,换乘往清河坊。清河坊乃临安繁华所在,客栈、酒楼、商铺、花柳巷、歌舞坊,让人眼花缭乱。
路过几处歌舞坊,门口女子站队迎客,真是红袖约欢,都是妖艳姿势。到底找哪一家,正费踌躇,却见一处清雅所在,门口修竹,里面灯烛莹莹,脚步略一停滞,便有女子拦手相约。一进门即有老鸨迎接,接至楼上雅座,稍后令一队美人侍立,老鸨道:“公子来得早,众名花今晚还未有主,可任选其中一位。”跟来的小厮没见过这架势,有些慌乱,我故作镇静,拿眼望去,虽衣饰光鲜,俱平平耳,只内中一女子,新月笼眉,脸如莲萼,待凑近则遍体幽香。拿手指点,说:“就这位了。”老鸨道:“公子好眼光,此丫头唤小月,会琴棋书画,通音律,正是我处教坊头牌。”吩咐上酒菜,余皆退去。
杯盘精致,珍馐佳果。烛下观小月,云鬓掠削,出词吐气极风雅。有老鸨帮衬,拉小月过来并肩坐,倾头耳语,看得出对我有所属意。即酣,客人也多起,声音吵杂,欲买舟西湖,问过小月,答曰:“可”,遂吩咐老鸨安排。这是一只小画舫,仅容三四人。舟行湖中,清风习习,月印烟波,取佳酿欢然对酌,小月侧身依偎,软语温存,不知今夕何夕矣。欢娱恨夜短,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虽你情我浓,奈何更深露冷,于是送小月回教坊。叫起小厮,赶至江边,唤船家解舟,回西郊别墅日已向午。
暗暗思忖,如此必荒废学业,老爷也势必怪罪。想了一个办法,我修书一封与那老鸨,令小厮带足银两,往清河坊接小月小住于此间。这一天一早嘱咐小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令他往清河坊走一趟。黄昏时分,我在河边张望,心下忐忑小月能不能成行,眼看一叶小舟,自西而来,船头小厮,船内隐约小月,遂大喜过望。原来老鸨本来不放小月,小厮拿出御史名头,老鸨这才放人,并答应只以一月为限。我喜忧参半,喜的是事情办成,忧的是若老爷知道怎生是好?
待小月下得船来,忙引进大门,携手谐行至内堂,此时已张灯,围屏小桌,果品佳肴,早已摆设完备,明烛并坐,小月笑倚入怀,细语诉说别后思念。饮之半酣,撤席入帷帐,小月娇羞不语,相偎微喘。此后,或太湖石畔,或芍药栏边,或月下听箫,或剪烛西窗,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小月也不忘时时督促我以读书为重。
很快一月期限将近,这一夜,小月颦眉不语,忽嘤嘤缀泣继而纵体入怀。说到:“我苦海之人,相公不要以为风尘可弃,切莫做薄幸郎!”小月没有明说,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是教坊落籍,需千金之资。我哪来这么多钱,告知老爷又断然行不通。我考虑良久,说道:“马上秋闱,随后会试,待我考取功名,必来接你出教坊,就算会试落第,我也想办法徐图之,一年为期。”并把一枚玉指环戴在她左手中指,做为信物。第二天,送小月坐船回临安,临别依依、把手殷殷,一瞬时棹移人远,小月伸出戴玉指环的手指,久久没有放下,那也是我们约定的一年为期。
别小月后,静下心思读书。转眼秋闱,榜上有名,此意料之中,不觉得有喜。放榜次日鹿鸣宴上,意兴阑珊,草草结束即回家攻读。一过年就赶往京城参加会试,三场结束,挨到放榜,不意名在孙山后,落榜了,心如灰烬。正在客栈沮丧间,老爷遣的家丁也赶到,告知老爷意思:如落榜,就在京城读书,并已聘京城李户部家千金,就在他家借一室读书,不必再回家,待明年春闱。真是屋漏便逢连夜雨,家丁又告知,老爷已有所耳闻我在西郊会小月的事,说会试上榜凡事都可商量,如若不然,就不要想小月了。我知道,在京城借读待明年春闱,则误了小月一年之约,眼下也无计可施,只愿小月能扛过这一年。于是更加发奋读书,寝食俱废。待到第二年春,会试三场毕,煎熬待放榜,忽小厮来报,中金榜二甲第三名。又等三个月授翰林编修之职,获假省亲,急急忙忙赶往临安。
日夜兼程到临安府,不顾舟车劳顿遣去左右,便衣往清河坊,兴冲冲至教坊,原先老鸨已不在,这个老鸨不认识,告知找小月说没这个人,我大惊失色。正顾盼时,一婢女认识我,说到:“是姐夫啊,请这边来,我告诉你。”于是到一角落座。听她细细道来:小月从我那西郊别墅回来后,疏于接客,每日里无精打采不思装扮。老鸨看不下去时常骂她,小月时常说御史家公子会赎她,只不过一年之期,老鸨也奈何不了她,只得随她。一年之期到了,却不见相公你影子,小月每日以泪洗面,加上老鸨又是打骂,人也骨瘦如柴。老鸨不做蚀本买卖,思量将小月卖了,正好有一豪绅有意,就以一千两银子卖于那豪绅,强拽小月至他家,小月不依,遂绝食以抗,一病恹恹,最后时刻还在呼唤相公你的名字,说那玉指环一定要随她下葬。我听后,泪落磅礴打湿衣襟,踉跄走出教坊。
。。。 。。。
原来如此,前尘往事俱已通晓。此生娶小月之意已决,但还有父母这一关,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好在父母笃信佛法,知道轮回因果,且心底仁厚。我将此事全盘托出,细细讲诉、娓娓道来,父母听后唏嘘不已,坚定支持我娶小月,并答应一定好好待她。我一路小跑去找小月,小月正倚在酒楼门口,好像知道我要去找她似的,脸上带着笑意,阳光打在她脸上,见到我用左手捂嘴,中指在光线下隐隐像戴着一枚玉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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