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回忆父亲的母亲
——在群猪起舞的社会,做强者还是弱者,关键在于胆量,那就发出一声怪吼,凶猛地面对世界吧。
正文
我没见过我奶奶,我妈也没见过。她死时,我爸才十八岁。关于奶奶的一生经历过什么,我几乎是丝毫不知。生活在上世纪,她肯定经历过50年的斗地主,58年的大炼钢铁,59年的大饥荒,以及后来的红色风暴,等等。但作为一个乡村的农妇,她所经历的一切,肯定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唯独她的死,让我很惊讶。听我姑说,我奶奶死的时候还算年轻,也就五十出头。当时正值文革末期,大集体尚未结束。我曾问过几次奶奶是怎么死的,姑才告诉我。
我奶奶死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她跟三伯娘吵架,气不过,就了喝农药,她喝下的农药不是假的,便死了。那时三伯刚刚结婚不久。三伯娘很霸道,不懂事,处处与人争,喜欢胡搅蛮缠,跟奶奶矛盾不断。我奶奶心强,不服输,受不了气。三伯又是个没主见的男人,一辈子被女人管着。说起来,三伯可算是家族里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去当过三年兵,还入了党。小时候,我堂哥总是把一个相册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看,上面大部分是三伯在军队服役的照片。迄今为止,他仍然是我们家族里唯一的党员。但他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头脑简单。自己的女人跟自己的妈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不出面调解,反而帮着自己的女人跟自己的亲妈作对。我妈每次不满意三伯,就会带着挖苦的腔调说,他还是个党员呢。按我妈的意思,三伯根本不够党员的格。
我奶奶肯定也对这个见过世面,当过兵,身为党员的儿子,感到极度失望。一气之下,她就喝了农药。至于当时吵到何等激烈的程度,又是为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姑也没细说,或许她早已忘记。那些迫使奶奶喝下农药的原因,似乎已经不重要,反正她喝农药了。但我相信,那件事在我奶奶的一生中绝对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无法忍受到她要用生命来反抗。奶奶的死是一种反抗吗?好像不太像,更像是一次怄气。三伯和三伯娘,我奶奶的好儿子与好儿媳,从没有因为我奶奶的死,而感到丝毫的悔恨。
听我姑说,奶奶喝下农药之后,过了几个小时才死。她大声喊着我三伯和三伯娘,说自己已经喝农药了。我奶奶在说这话时,肯定带着强烈的怨恨与诅咒。同时,她也是在向自己的儿子表明:你别帮着自己的女人跟我作对了,我已经快死了。奶奶的自杀,当然有对儿子儿媳不孝的惩罚,更多的或许只是一种气愤。三伯听后,就说,你快死吧,死了我马上给你办夜,把你拖到山上去。这是姑告诉我的。我奶奶就带着怨恨,憎恶,诅咒,痛苦,肯定还有恐惧,在药性发作之后,咽下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我奶奶的死,对我爸肯定是一件大事。他年纪轻轻,就失去了母亲,这是多大的打击。在那个六亲不认的年月,我想,丧母的悲痛,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心中,应该照样非常强烈。我爸从未在我和弟弟面前流露过丧母的悲痛。我爸这人一向表情冷硬,很少感情外露。小时候,他在我眼中,的确就是一座沉默的山,透出威严与深沉。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有过悲痛的情绪。但我知道,在我奶奶去世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定悲痛过。奶奶去世,在家停了三十天灵,排场很大。据我爸回忆,光肥猪就杀了七头。
那时,我爷爷是生产队的队长,相对村里的其他穷鬼而言,日子要宽裕一些。我奶奶的娘家是大族,一个个都在地方上混得不错。像我舅公的大儿子,后来还成了老板,被州政府评为十大杰出人物。那边的人听说我奶奶竟然如此惨死,很是不满,就来做后家。这边要下葬,他们不肯,天天吵架。这一拖,就拖了三十天。那边的人,目的是要整垮我爷爷。他们觉得,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被逼着喝农药死了,不整一整,就显得他们太窝囊。奶奶去世的排场很大,其实是被逼出来的。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也是为了混口饭吃。那年月,没饭吃的人浩浩荡荡。我爷爷作为一个生产队小队长,有点积蓄,但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大集体时期,一切都是集体的,每个人都必须在集体的田地里干活挣工分,到年终按工分获得食物。一旦发现私人在种植什么东西,就会没收,还要戴着尖尖帽子游公社。据说,当时有一个老太婆在自家门前种了一蔸南瓜,便被视为走资派,村里的干部扯了南瓜藤子,缠在她脖子上游公社。我爷爷毕竟是队长,家里还是藏有粮食。姑说,当时家里的粮食都埋在地下。
这让我想起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武士们同情悲惨的农民,帮他们打山贼,却意外发现,这些农民曾杀过落魄的武士,就非常气愤,起了杀戮之心。那个被笑称为菊千代的粗犷武士质问他们:你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你们以为农民就是活菩萨吗?农民最奸诈,最狡猾,要交粮食说没粮食,要交赋税说没钱。其实他们什么都有,麦子,谷子,豆子,酒,一切都藏起来了。农民的奸诈与狡猾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你们抢女人,烧村子,杀死反抗者,农民哪有活路,他们能不奸诈,能不狡猾吗?那个菊千代大意就说了这些,真是句句击中要害。他的一席话,打消了武士们的愤怒与杀气。农民就是这样子,他们可怜,可悲,又可恨。像我三伯和三伯娘这种人,连自己的亲娘都逼死了,难道不可恨?
趁天黑,我爷爷和我姑猫着腰,提着马灯,去吊脚楼下挖粮食。几十年后,我姑在回忆起这件事时,说话的声音明显放低了些,好像生怕被人听见。三十天下来,粮食吃完了,肥猪吃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奶奶刚下葬,家里就闹起了矛盾,都不愿承担这笔债,准备全摊给我爷爷。我爷爷哪有能力偿还,等于是摊给了我爸和我幺叔。我姑不依,在老屋几姊妹为了我奶奶的安葬费,大吵大闹。就这样,我奶奶因为吵架而死,死后又因为吵架迟迟不得入土为安,入土之后家里人仍然在为她的丧葬费吵得不可开交。
这就是我奶奶的死。每当我想起这事,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画面:她喝了农药,躺在家里对我三伯说,我已经喝农药了。这是在她的死之中,最让我震惊的部分。我无法去揣测她当时究竟在想什么。我三伯,她的亲儿子,却叫嚷着回答,你快死吧,我马上给你半夜,把你拖到山上去。在她的死之中,这部分也同样使我震惊。其实,我还是能理解我奶奶为什么要喝农药,也能理解我三伯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但我宁愿不理解。关于我奶奶的死,除了使我惊讶,便是困惑,对人性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