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曾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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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 瑞

讲起《诗经》,我们最熟悉的,可能是《关雎》和《蒹葭》。《关雎》出自周南,是整部《诗经》的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到这首诗,我眼前顿时出现一条河,一个青年男子走在河边,边走边唱。《蒹葭》出自秦风,我觉得是整部《诗经》最美的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读到这首诗,我眼前也出现一条河,一个青年男子伫立在河边,望着秋天的茫茫河水。

历史上,有两个人主导了后世对《诗经》的理解,一个是孔子,一个是司马迁。孔子特别喜欢《诗》(当时不叫《诗经》),曾说,不读《诗》,无以言。将之置于六经之首。又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几乎成为《诗经》的定论。在《史记》的《孔子世家》篇里,司马迁指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这句话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

两千多年里,儒家文化均为官方正统,孔子被尊为圣人。司马迁说他删诗两千多篇,是为去其重,取其施于礼义,很多人自然信而不疑。至于孔子究竟有没有删诗,是否真删了这么多,实难明证。孔子常说“诗三百”、“诵诗三百”,由此看来,好像“诗”就只有“三百”。台静农先生说,三千篇云者,非常不经。他认为孔子并未删诗,只是订正了其中错乱的音乐性。《汉书·礼乐志》有载:“雅颂相错,孔子论而定之。”孔子自己也说过:“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这三百零五篇诗,本来都是歌词。所谓《诗经》,也就是一部歌词集,跟今天歌手出的专辑一样。其中尚有《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目无诗。后世以“经”名之,被官方钦定为高深典雅的正统文学,类同当今的教科书,多少腐儒钻营其间,求取微言大义,实在抹杀了其鲜活与性灵。他们相信孔子删过诗,多是出于卫道心理。按照汉代以后的社会纲常,《诗经》里很多篇章是不合伦理道德的。因是孔子删过而留存的,后人不敢再删,便以合乎纲常伦理的腐词,附会索解,而使三百篇寡然无味。

这部歌词集,是五百年间的作品。最早的可上推到周武王时代(约公元前1111年,距今三千余年),如《周颂》的《清庙》《维清》《天作》《我将》《赍》五首,均是武王祭文王口气。最晚的诗,当属《鲁颂》,《鲁颂》四篇都是鲁僖公时代的作品。鲁僖公死于周襄王二十五年,即公元前627年。《风》诗出于民间,无可征考。台静农先生认为,其中可能有周以前的歌。

国风是民歌,周朝的人要是也有KTV,他们点唱最多的歌一定来自国风。小雅和大雅是文人创作的歌,在贵族的宴会上唱的,属于所谓的高雅音乐,有资格进入维也纳金色大厅。颂则相当于今天的国歌,人人都必须唱,但没人会真正喜欢。民间的东西鲜活、生动、有趣,故深得大众喜欢。这样的东西虽然喜闻乐见,但容易流于俗气。文人创作正是为了免俗,而求雅,又容易走向高深,脱离现实,凌空蹈虚。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俗和雅都恰到好处。这就是国风的魅力。

小雅里的《鹿鸣》和《采薇》篇,还是很好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明显写的是贵族的聚会,但又流露着一股国风的韵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文人创作容易伤感,总是弯弯绕绕,曲折隐晦,固然蕴藉含蓄,难免为大众不解。但这“杨柳依依”几句,将一种伤悲,表现得很有画面感,有风诗旨趣。大众思维是视觉型的,抽象能力不强。文学其实也是视觉型的,一旦太过抽象,便不是好作品。

我们且来看看流传千古的一些好诗好句。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都是画面感极强的句子。

孔子既然喜欢《诗》,自然也懂得。从留下的诗篇来看,他并不像后世卫道者那样,考虑到不合伦理道德而删诗。比如《野有死麕》《鸡鸣》篇,明显是男女野合偷情的文字。爱情诗就更多了,像《关雎》《静女》《野有蔓草》《女曰鸡鸣》《子衿》等,随便挑一篇,都是关于爱情的。孔子常常“诵诗三百”,不可能读不出其中写了什么,仍保存了下来,足见他对艺术的包容与理解。他要真像后世卫道者一样删诗,国风必然所剩无几。

《诗经》能打动后世几千年里的无数心灵,我觉得主要在于国风所写的初民的爱情,和他们简单的生活。“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种恋爱中的烦恼,谁年轻时没有过?“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种初恋时的紧张,谁不曾体会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们一辈子可能都在寻找一个人,一辈子可能都寻找不到,而她一直在那里,隔着茫茫的秋水。

《诗经》对爱情的描写,并不止于“求之不得”,或总是“在水一方”,而是写了人生经历感情的不同阶段。《蒹葭》是寻找;《关雎》是找到后“求之不得”的思服;《静女》则开始在城墙边初次约会;《山有扶苏》里两人约会不再像初次那样紧张,有点打情骂俏的意味了;《野有死麕》发展到去野合;《十亩之间》里两人野外幽会后手牵着手开心的回来;《狡童》里女子开始叹息男子不能善待自己;《子衿》里女子虽然埋怨男子,还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氓》里面的女子在反思自己一生的婚姻,“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结果只剩一声叹息。爱情的方方面面,男女感情的细微变化,《诗经》都写到了。

有一位评论家说,文学就是把人们熟悉的事有趣地写出来。文学当然还承载了别的东西,但能否做到有趣,确实很重要。因此,我们在阅读这些作品时,也一定不要僵死地对待。比如,将《关雎》篇解为是颂扬后妃之德,就非常无趣。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真性情的流露。尤其是诗歌这样的抒情性作品,若不能“情动于中”,写出来也没意思,读起来更没劲。国风里的每一篇,艺术上可以分出高低,但都是真性情的流露,毫无遮遮掩掩。

我们且来看看这一首《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整首诗分三节,个别字有变化,意思差不多。对“知我者……”这句,我们都不陌生。一直以来,这首诗被解为亡国之痛。但诗中有哪一句提到了亡国?

这首诗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将悲痛写到极致,却没有道明悲痛具体是什么。写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人甚至跳出了自己,以苍天的视角俯瞰而发问,这个如此悲伤的人究竟是谁啊。每个人读到,都可以认为,诗中的感情就是写的自己。这种“情动于中”的直观表达,将诗歌的感情无限的扩大了。

《女曰鸡鸣》里,将一种普通的男女对话,写得很有生活趣味,又让人感动。“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女的说鸡叫了,天亮了,快起床了。男的说,哪里亮,黑着呢。女的就说,你起来看看,启明星亮闪闪的呢,正是野鸭和大雁要飞起来的时候,你快去射几只回来,然后我就嫁给你,与你厮守终身,我们在一起必定是琴瑟相谐,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有人说,这首诗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我觉得不像。他们显然是在幽会。男子为什么不愿起床,无非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想多温存一会儿。

在另一首《鸡鸣》中,可以印证。“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女子也是要男子起床,男子同样想多温存一会儿。女的说鸡叫了,他说是苍蝇的声音。女的说东方亮了,他说是月光。女的也很善解人意,说,我是甘愿跟你睡的,只是现在天亮了,你要赶快回去,我怕别人知道了说闲话。

《将仲子》中女子的心理,跟《鸡鸣》中的女子特别像。“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诗中借女子之口说,小二哥啊,不要翻墙来约会,不要折断我家的树枝,不是爱惜树枝,是害怕父母,小二哥是让我怀念的,但父母的责备也可怕啊。后面又提到“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言亦可畏也”,都是提醒小二哥不要翻墙来约会。读到这首诗,我就觉得那个女子特别可爱,忍不住会心一笑。

有人说,伟大的爱情小说都是关于偷情的,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想,这是自古皆然的。一旦“窈窕淑女”求得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夫妻生活,难免会慢慢耗损两人的感情。就算在《女曰鸡鸣》和《鸡鸣》篇里,固然很美好,但明显能感受到,女子付出的感情要多。相处一久,变心的多半是男子,“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氓》中的女子在反思自己的婚姻时,发出过这样的劝告:“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眈兮,不可说也。”

对各种感情,《诗经》只是呈现,不作任何评判,丝毫没有道德规约。这是《诗经》非常了不起的艺术特点。孔子说的“思无邪”,也被后世腐儒误解了。他们认为,《诗经》里的“思无邪”,是合乎道德伦理之后的“无邪思”。我觉得,这里的“思无邪”是初民未经礼教约束的天然状态。里面呈现的感情,都是“情动于中”的直观表达。《毛诗序》的“情动于中”论,极为贴切,极为高明。而一旦涉及到论具体的诗,却发出难闻的道德腐臭。这是后世“独尊儒术”的文化,对《诗经》的玷辱。

《野有死麕》这样的诗,在后世看来是很出格的。“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首诗历来被很多人斥为淫邪,有违大道。汉代《毛诗序》首先提出:“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这些腐词我们且不管,单单欣赏诗歌就够了。

一男一女,在野外。吉士是说这人高大威猛,可解为猎人。树林中有死獐和死鹿,可能就是这位猎人打的。打到猎物,男的用茅草包起来。有人解说,西周时代,男子向女子求婚,獐鹿是必备之物。吉士白茅包之,是要敬献给女子,向她求婚。但我们还可以另外理解。獐和鹿挺像,性情温顺,皮肤光滑,不就跟女人一样吗?横陈在地的獐鹿肉体,恰似女人的身躯。这女人如玉一般美丽,正是怀春的年纪。吉士怎能把持得住,开始动手动脚。

后面三句是女人说的话,特别生动有趣。“舒而脱脱兮”,舒好理解,就是舒缓,脱脱(tuì),意为轻柔。“无感我帨兮”,感通撼,可解为拉扯,帨(shuì)是指佩巾、围腰、围裙。尨(máng)是一种长毛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死鬼,你温柔点,不要扯坏我的衣裙,不要让我的狗听见了叫。正统的解释,都说男的要强暴女的,女的反抗不从。我觉得那样理解,整首诗就索然无趣了。

关于爱情方面,《诗经》写到了几个很美好的阶段。第一阶段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第二阶段是“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第三阶段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第四阶段是“琴瑟相御,莫不静好”;第五阶段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在每个人的心底,都可能还有一个无法抵达的阶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中国文学有两个大隐喻,成为我们共同的心灵渴望。一个出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让我们每个人心底藏着一处“桃花源”,并在现实中寻找精神的归宿。另一个便是《诗经》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后世多少写爱情的作品,几乎都在这意境里。曹植《洛神赋》中的宓妃,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杨贵妃,曹雪芹《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都具有“在水一方”的神秘吗?那是藏在每个人心底最美好的感情,我们寻之、从之、溯洄、溯游,均无法靠近,无法得到。正因为得不到,才愈发美好。

2019-7-15 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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