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至今思将军,护国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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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容假设,但后人在回望历史时,大都难免假设之嫌。前段时间,我一位朋友就发出过如是叹息:当世再无蔡将军,起兵护国待何人。若真能起蔡锷于泉下,又待如何?
年少气盛的李叔同曾有《满江红》一曲,慷慨悲歌赞辛亥革命:“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造一段好河山,固然需要英雄,若时势未成,恐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历来,英雄与时势之辩,似乎难有定论。但我认为,时势大于英雄,多少杰出人物最终都会受制于自己的时代。
历史其实就是现时,充满了细节与偶然,交织着各种群体或个人的利益,文化和制度凌驾其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艾略特在论及文学时,特别强调两点:传统与个人才能。个人的行为,来自且受制于传统。而一种文明得以进步,则是在特定的时空里,出现一些能力较强的人,在传统的基础上向前迈出一步。
这迈出的一步,在当时是创举,在后世理应成为常态。比如,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在当时必令世人震惊,布鲁诺还因此遭受火刑,而到今天,日心说已是常识。杰出人物在特定历史时期迈出了一步,后世之人若不能以常态视之,也标志着这种文明根本没有进步。无论是在今人看来,还是时人眼中,蔡锷无疑都是迈出了一步的人。他一生的实际行动,也足以令后世汗颜。
蔡锷原名艮寅,字松坡,湖南宝庆(今邵阳)人,生于光绪八年,也即1882年。他六岁入私塾,十三岁中秀才,十五岁入湖南时务学堂。其时,康有为等人的维新变法正在展开。他就读的时务学堂,便是由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协同谭嗣同、黄遵宪、熊希龄、唐才常等合办的改革试点,学堂聘请了维新领袖人物梁启超作为总教习。年少的蔡松坡接触到了一批维新人物,还跟梁启超建立起深厚的师生情谊。
但次年,他就目睹了维新变法的失败。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斩首菜市口,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领袖逃亡海外。他所在的湖南时务学堂也被解散。幸得袁世凯资助一千元,他于1899年远赴日本,就读于东京大同高等学校、横滨东亚商业学校。这时,中国在清王朝统治下,山河破碎,国力孱弱,又遭列强虎视鹰瞵,内患外困,民族危机空前严重。蔡锷像许多热血青年一样,怀着急迫心情,寻求救国救民之路。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流血救民吾辈事,千秋肝胆自轮菌。”
1900年,他十八岁,回国参加老师唐才常在武汉组织的自立军反清起义。但事泻失败,师友多人遇难。他幸免于难,受到强烈刺激,遂改名为锷。维新变法失败,使他明白,改良已死,救亡图存,唯有革命。而自立军反清起义的失败,使他进一步明白,书生无以救国,必须弃文从武。他还认识到:“我湖南一变,则中国随之矣,报国家而酬万民,御外侮而结团体,天下无形之实用,固有大于斯者夫?”
蔡锷向来才思敏捷,能写一手好文章。据说,由于身材矮小,考童子试时,父亲打马肩让他骑于身上。考官见后有意讥讽,出一道上联:子骑父做马。小小年纪的他出口即对:父愿子成龙。梁启超觉得他只需继续深造,定能成大才。他要弃文从武,自然遭到了梁启超的反对。他本体质弱小,对军务又从未涉猎,梁建议他还是以文救国为好。他去意已决,对老师说:“我不做个第一流的军人,就不是您的学生。”
于是,蔡锷重渡远洋,再去日本。他先入成城学校,继入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军事,曾参与组织“拒俄义勇队”。在日本,他一面如饥似渴学习军务,一面苦思救亡途径。1902年2月,他在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上,发表了题为《军国民篇》的文章,阐述了他的救国救民主张。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国力孱弱,生气销沉”,主要由于教育落后,思想陈旧,体魄羸弱,武器落后等原因造成的。若要改变上述弊病,必须实行“军国民主义”。继而又提出“欲建设军国民,必先陶铸国魂”,他把国魂视为“国家建设之大纲,国民自尊自立之种子”。
1904年10月,蔡锷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在日本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第三期毕业。他思想活跃,成绩突出,与同学蒋方震(即蒋百里,第一名)、张孝准,被称为“中国士官三杰”。这位面弱书生,誓要学“万人敌”,终于学成归来。目睹过两次流血牺牲,学成归来的蔡锷早已不激进,头脑十分清醒,暗中等待时机。
他先后应聘任江西随军学堂监督、湖南教练处帮办、广西新军总参谋官兼总教练官、广西测绘学堂堂长、广西陆军小学堂总办、广西陆军讲武堂总办等职。年轻英俊的蔡锷,脚穿长统靴,腰挎指挥刀,每天扬鞭跃马,威风凛凛,指挥练兵。他讲解精辟,技艺娴熟,要求严格,深受官兵敬佩。不久,云贵总督李经羲聘请蔡锷到云南担任军职。
刘德华饰演的蔡锷
当时,云南和全国一样,社会矛盾十分尖锐,以推翻清王朝为宗旨的民主革命运动正在酝酿之中。大批同盟会会员和从日本回国的思想激进的青年军官,分布在云南陆军讲武堂和新军第19镇中。他们活动频繁,积极策划和组织反清革命斗争。蔡锷虽未参加同盟会,却受到日益高涨的革命形势的影响,暗中与同盟会保持联系,对革命党的活动给予同情和协助。他向同盟会员保证:一旦发生革命,一定给予 “绝对同情支持。”
蔡锷于宣统三年(1911年)二月抵达昆明,是年农历九月初五日武昌起义爆发。起义成功的消息传到云南后第三天,蔡秘密约集同道刘云峰、刘存厚、唐继尧等计划响应,预定于十二日发动。众人推蔡为总指挥,以新军为骨干。不料事机泄漏,初九日,云贵总督署的总文案熊范舆、刘显冶把新军不稳的消息密告李经羲和统制钟麟同,李、钟会商后拟下令解散新军以杜绝乱源。
10月30日(农历九月初九)夜,蔡锷等知道事机迫切,千钧一发,当机立断,遂约同李根源率讲武堂学生自西北攻城。他亲率三十七协一部分攻东南门。次日中午,起义军胜利攻占云贵总督署。由于10月30日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故昆明辛亥起义又被称为“重九起义 ”。
11月1日,大中华云南军都督府成立,蔡锷被推举为都督。数日后,云南各府、州、县传檄而定,全省光复,清政府在云南的统治被彻底推翻 。蔡锷在出任云南都督期间,大力推行新政,积极更新人事,革除弊政,整顿财政,裁减军队,兴办教育,开发实业,使云南呈现出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1913年10月,蔡锷被袁世凯调至北京,加以笼络与监视,授职全国经界局督办。他一面领导经界局工作,一面仍热心于军事学术活动。他与蒋方震、阎锡山等11人组织军事研究会,深入研究各种军事学术问题。其间,他不断上书袁世凯,为国防建设和军队建设献计献策,倾诉他希望建设一支强大武装力量的强烈愿望。
袁世凯不仅对蔡锷改革军事的热望不予理睬,反而倒行逆施,疯狂地进行军事独裁和复辟帝制活动。自1912年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袁世凯政治野心不断膨胀。他残酷镇压革命党人,打击民主共和力量,同时篡改宪法,破坏责任内阁制,强化集权统治,朝着复辟帝制的道路疾进。
最初,蔡锷对袁世凯抱有幻想,认为他“宏才伟略,群望所归”。但1915年5月25日 ,袁世凯与日本帝国主义秘密签订《二十一条》,深深刺痛了蔡锷,使他看清了袁世凯的真实面目。8月,在袁世凯授意下,北京出现了一个打着“筹一国之治安”旗号的“筹安会”,公然为复辟帝制制造舆论。接着,各类“联合会”、“请愿团”也纷纷粉墨登场,为帝制唱赞歌。12月,袁世凯完成了复辟帝制的准备,于12日宣布接受帝位,下令取消民国,改用洪宪年号。
袁世凯复辟帝制,使蔡锷气愤已极,他决心以武力“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袁世凯清楚他的力量,召来北京,等于是合则用之,不合则软禁之。蔡锷如何能逃出牢笼?于是他表面装出不关心政治,常去北京八大胡同,与名妓小凤仙厮混,以蒙蔽袁世凯,暗中却多次潜赴天津,与老师梁启超商量讨袁计划,并初步拟定了赴云南发动武装起义的战略设想:“云南于袁氏下令称帝后即独立,贵州则越一月后响应,广西则越两月后响应,然后以云贵之力下四川,以广西之力下广东,约三四个月后,可以会师湖北,底定中原”。
1915年11月,蔡锷秘密离京赴津,旋以治病为名东渡日本,后经台湾、香港、越南,于12月19日抵达昆明。在民主革命志士云集的云南军队中,从8月中旬“筹安会”成立时起,中下级军官就积极活动,酝酿发动讨袁起义。1915年9月11日以后,以唐继尧为首的团以上军官,又多次举行秘密会议,确立了护国讨袁的战略决策,并着手进行战争准备工作。蔡锷抵达昆明,加速了云南反袁武装起义的爆发。
是年12月25日,在蔡锷、唐继尧主导下,云南宣布独立,组织护国军,发动护国战争。蔡锷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唐继尧为云南军政府都督,组成护国军三个军,分别从四川、湘西和广西三个方向出师讨袁。身为第一军总司令的蔡锷,率4个梯团(旅)约8000人入川,拟对川边敌军突然袭击,出奇制胜,夺占叙州(今宜宾)、泸州诸要地,再北攻成都、东取重庆,尔后挥师东下,会师武汉。
由于力量悬殊,护国军受到重创。在大洲驿休整数日,士气复振,蔡锷决定对敌反攻。这次反攻,无论是在制定计划,组织协同,还是实施指挥诸方面,都有条不紊,果断坚决,在整个护国战争中,堪称精彩一幕。3月16日,蔡锷令右翼赵又新梯团自白节滩经双合场进攻纳溪侧背,为主攻;中路顾品珍梯团一部由渠坝驿沿叙永河向纳溪正面佯攻;朱德、张煦两支队从侧翼向兰田坝迂回前进,阻击泸州援纳之敌;刘存厚师进攻牛滚场,威胁江安守敌,掩护主力攻纳。17日,几路部队同时向敌发起进攻,连战皆捷。敌人退到纳溪外围组织环形防御。蔡锷见各路进展缓慢,恐合江之敌抄袭后路,遂于24日令各路军队撤出战斗,退回出发地。经此一战,敌主力“第七师将校伤亡殆尽,士兵损失过半,已无再战能力。”
护国军以弱于敌人的兵力,在饷弹两缺,后方接济时断的情况下,与号称精锐的北洋军奋战数月,虽没有夺占泸州,却牵制住了敌军主力,阻止了敌军的推进,有力地配合了其它方向军队的行动,推动了全国反帝制运动的发展壮大。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被迫宣布取消帝制。泸州前线总司令张敬尧,见胜利无望,也在1916年3月31日与蔡锷达成停战协议。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为民国大总统,1916年7月6日任命蔡锷为四川督军兼省长。
这时蔡锷的病情已经恶化,他草草处理了川省善后事宜,即于9月东渡日本治喉癌。1916年11月8日上午,终因医治无效,病逝于日本福冈,年仅34岁。蔡锷在遗嘱中写道:“我统率滇之护国军第一军在川战阵亡及出力人员,恳饬罗佩金等核实呈请恤奖,以昭公允;锷以短命,未能尽力为民国,应为薄葬。”1917年4月12日,蔡锷魂归故里,北洋政府在长沙岳麓山为他举行国葬,蔡锷也成为民国历史上的“国葬第一人”。
陶隐菊如此评价他:“自民国以来,武人解兵柄,棠爱犹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蒋百里在他死后说:“公恶衣菲食以戕其身,早作夜息以伤其神。临终之际,尤以未能裹尸为恨。然蔡公身虽未死于疆场,实与阵亡者一例也。”世人称赞他“是真革命之先觉,乃敢特立而独行”。
匹夫手中无刀枪,拄伞留影独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