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婚姻(散文)
父亲大名赵斌,小名福圆。
父亲出生于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那一年。故去于一九七六年。
父亲八个月大时,爷爷就去世了。大姑比父亲大十五岁,那时,太爷、太太还活着,帮着奶奶一起拉扯几个孩子。
在父亲五岁时,可能是觉得自己一个小脚女人,又守着寡,生活实在艰难,奶奶带着爷爷留下的金银细软,改嫁了。那时,大姑已经出嫁了,只剩下父亲一人。也许是奶奶觉得自己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嫁过去,会很不方便,也许是解放前,家族里不希望改嫁的媳妇把自家的骨血带走。总之,父亲,留下来了,没有走,由太爷,太太和四爷爷拉扯着。
不久,太爷,太太也去世了,抚养父亲的担子落到了四爷爷、四奶奶的头上,也就是爷爷的兄弟一家。四爷爷家,也六个孩子。加上父亲、还有一位落难的表大爷蓝涛,一共就是八个孩子,四爷爷家也很是不容易。特别是奶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只给四爷爷留下了两间破土房,还有几个陶土瓮。
奶奶尽管是小脚,但很精明,在临改嫁的前两年,把上好的土地没有用于种粮食,而是种了罂粟,也就是大烟。那时,大烟很值钱,比粮食贵多了。奶奶把大烟卖了,换成了银元,还有白银,这样,便于携带。实在带不走的,奶奶把它借给了远在商都的妹妹家,还有自己别的亲戚家,将来,需要时,好要回来。但留给父亲的,几乎没啥,父亲长大的日子里,没怎么念叨奶奶的好。
父亲几乎没怎么上过书坊,勉强能识三两个字,也是后来在生活里学的。四爷爷家的大儿子,我叫七爹,比父亲小两岁,哥俩儿的感情最为要好,除了上学,整天和父亲在一起,几乎没闹过矛盾和意见。后来每每听目前依然健在的七爹,讲起小时候的父亲,七爹依然热泪纵横,讲到动情处,嘴唇颤抖不已,情绪无法控制,“三儿,那时候,我和你父亲,我福圆哥哥,关系最好,他走哪里,都领着我……”
四爷爷,尽管是父亲的叔叔,但真的很尽责了。搁在现在的年代,也没几个愿意拉扯侄儿的,何况在那时,解放前,家家缺衣少穿的,自己五六个孩子,再拉扯侄儿,外甥,的确太艰难了。所以,四奶奶偶尔有些微词,觉得父亲淘气,发两句牢骚,但四爷爷从没给过父亲为难,家里做好饭,也总是偷偷地给父亲准备一份。他可怜,心疼自己的这个侄儿,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又改嫁了,不教不管。
父亲,很小就开始懂事了。也许,这就是苦难生活的磨砺,在七八岁时,就开始帮着家里放马,放骡子了。家贫,没鞋穿,在秋天割过了庄稼的麦茬地里,经常把脚扎的流血,化了脓。没办法,父亲早早就学会了骑马。有一次,同村里,有一个姓高的,是奶奶家那边的亲戚,欺负父亲没鞋穿,故意不让父亲往马上骑,父亲狠狠地揍了他。姓高的,哭回了家,带着一家人,去四爷爷家,要找父亲算账,或赔钱,或让四爷爷替侄儿道歉。父亲知道自己给叔叔惹了祸,特别向来挑衅者声明,“这事是我引起的,与我四爹一家无关,有事冲我说!”父亲自己手里握着一根扁担,挡在了门口。面对人家一家子,父亲尽管心里没底,但靠勇气和胆识,吓退了他们。
十一二岁时,父亲就开始套着牲口,开始帮家里犁地了。尽管犁的不好、不透,但实践中出真知,慢慢地,在别人家孩子还不懂四六时,憨吃愣害时,就掌握了犁地的技能。同时,也开始向往,自己的未来了,特别是那个年代,结婚年龄普遍不是很大,在十五六岁、或十七八岁时,就该娶媳妇,生小孩了。父亲,心里面有自己对未来媳妇的要求和标准。
事实上,四爷爷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父亲的婚事。在父亲不大时,就偷偷地给父亲订下了一门亲事,也算是娃娃亲了。那是四爷爷用一担麦子换来的。所以,在父亲十六岁时,就把父亲叫到身旁,语重心长地和父亲说,“福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父亲没得早,妈也早早改嫁了,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也付出了不少,四爹也该给你张罗个媳妇了。”父亲知道四爷爷的不容易,为自己,也是操碎了心,不仅管吃喝,还得管成家。父亲很是感激,听叔叔和自己说着。
但当四爷爷说出,给自己介绍是同村的那家姑娘时,父亲摇头了,不停地摇头。按说这么好的事,为啥呀?原来,这个姑娘,父亲不大时和她一起玩过,满头长得是癣,而且特难看,整天鼻涕吸溜吸溜的。父亲想到以后每天要和这样的女人家过日子,一万个不愿意,心里甚至满是膈应,就委婉地向四爷爷表达了不愿意。
既然侄儿不愿意,四爷爷作为长辈,尽管心疼那一担麦子白白扔了,也只能作罢,毕竟,婚姻这玩意儿,是自己侄儿一辈子的事。再听父亲这么一解释,四爷爷也是觉得那个闺女配不上自己的侄儿。四爷爷心里也担心呀,怕自己的这个侄儿打了光棍儿。
时间不长,四爷爷托人,又给父亲张罗了一门亲事,这次,四爷爷满心希望能成。又贴了一担麦子,作为聘礼,还遭到四奶奶不少的埋怨。
待四爷爷和父亲说了后,父亲又拒绝了。
这次,这个闺女尽管头上没廯,但是个高度近视眼,没眼镜戴,白天走路,都容易摔跟头。干活儿,割地,很受影响。
这下,彻底伤了四爷爷的心,老人家卧病不起了。事实上,四爷爷也是赌气,“福圆,你倒撑起腿腿了,少妈没老子的,我把你养大了,你倒不听话了,翅膀硬了。”但四爷爷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卧炕不起了。父亲干完地里的活儿回来,怎么问,四爷爷总说,没啥事。但总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一脸不高兴。
后来,父亲从侧面问了四奶奶,四奶奶没好气地告诉他,“还能为啥?不就是为你这个崽小子的婚事呀!一个不成,再给你张罗一个,你还是不行,光聘礼就下了两担麦子,你到底要找啥样的?”父亲明白了,心里懊悔不已,懊悔自己年少不懂事,不该惹四爷爷生气。“是啊,四叔能把自己拉扯大,已很不容易了,还为自己的婚事操心、费心地托人张罗,自己还不珍惜?”但张罗的这两个闺女,父亲从内心里,实在是看不上呀,无论如何,不能委屈自己呀!
父亲明白了,“四叔这是在和自己怄气,在生自己的气!”
为了让四爷爷起炕吃饭,父亲跪在炕沿下,痛哭流涕,和四爷爷说着“对不起,四爹,我错了。我再不惹您老生气了。以后,我的婚事,我自己想办法,我决不让您费心了……”为表达决心,为表示自己将来不管打还是不打光棍,都和四爷爷无关,父亲用书面的形式,立下了字据,算是承诺。
四爷爷在炕上躺了四十多天,在父亲表了决心后,“病”渐渐好了,也开始起炕吃饭了。但心眼里,也很是为父亲高兴,觉得自己的侄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决心,有了自己的担当了,不再是那个到处找妈妈找不着、“哇哇”哭个不停的孩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
但父亲,心里的苦,却没处说去。妈走了,姐姐嫁了,四叔也有一大家子呀。
一天,寒冬萧瑟,地里的荒草在冷风里瑟瑟地抖着,父亲在安顿完家里的牲口,把马圈里的粪清理干净后,一个人,茫茫然,溜达到了爷爷的坟前。那里,埋着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也埋着年龄不大、自己都没记住面庞,就早早离世的自己的父亲。
在爷爷坟前,父亲跪了下来,想着自己这些年的不易,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觉间,痛哭失声,越哭越难过。
荒原呜咽,冷风也跟着呜咽,坟头的那些荒草也跟着呜咽。父亲边哭,边喃喃自语,诉说着自己的这些年……
父亲跪了很久,也一直哭个不停,心里的话,心里的为难,没处倾诉,只有和九泉之下自己的父亲说说,也不管他听到听不到。
此时,父亲的身后站了个人,他是我母亲的三舅,我该叫三舅姥爷。三舅姥爷在去地里撵家里的牛时,看地里跪了个人,走近一看,是我的父亲。也没有搀扶,就一直在父亲的身后听。他被父亲的“喃喃自语”和坟头的告祭,深深地感动了,深感父亲这些年的不易,也尤其觉得这孩子懂事,有志气,更有骨气。
后来,三舅姥爷眼含热泪,哽咽着,俯下身子,搀扶起已哭得满脸是泪,腿和膝盖已发麻的父亲,用袖筒,帮着父亲把眼泪擦干,“孩子,别哭了,别哭坏身子!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好样的!够爷们儿!”
父亲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只是还不断地抽泣着,慢慢恢复着已麻木得失去知觉的双腿,听着三舅姥爷的劝导。
三舅姥爷在得知父亲的小名叫福圆后,扶着父亲的肩膀,“福圆,我有个外甥女,长得也好,还能干,尽管不识几个字,但知书达理,很是贤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主,介绍给你,你看咋样?”
三舅姥爷对自己的外甥女,我的母亲,很有信心。相信父亲一定会满意,也相信在未来,母亲一定会助父亲一臂之力,能帮父亲操持好家里。
父亲听了三舅姥爷的话,看着三舅姥爷那透着满满的真诚、认可的眼神,,含着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三舅姥爷做通了父亲的思想工作,感觉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但很是兴奋,觉得这该是一对好姻缘,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姥爷家,做自己姐夫的工作。
开始,姥爷有些犹豫,觉得这么穷的孩子,自己闺女嫁过去,一定会受很多罪。但经不起三舅姥爷的劝说、做工作,也征求了我母亲的意见,算是同意了,答应见见面,但要求,至少二十块钱的彩礼。
不久,我的父亲、母亲见面了,彼此都很满意,也很认可。但姥爷要的二十块彩礼,可把父亲难住了。那时候,二十块钱可是巨款,相当于现在的两三万。那几天里,父亲又习惯性地、眉头皱了个疙瘩,像过去老人耍硬纸牌里的七棍子似地,不住地唉声叹气。因为有字据在先,父亲也不敢和四爷爷提这事,毕竟四爷爷已经为他付出得太多了。
后来,是村里的白二看出了父亲的心事,“福圆,是为钱发愁吧?”其实,这几天,白二也从三舅姥爷的嘴里,得知了此事,觉得父亲很不容易。
“嗯!您咋知道的?”父亲怯怯地问,“这事,我也不敢和我四爹张嘴了,前两桩,我没同意,把我四爹也气得够呛了。”
“好孩子!你这些年,我都看在了眼里,的确不容易。二叔给你拿上二十,赶紧去张罗吧”白二怜惜地、很爽快地解决了父亲心里的难题,也算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
就这样,在四爷爷的操持下,父亲和母亲结婚了。尽管穷些,用得吃饭的筷子,都是父亲用撇下来的树枝,削出来的,但好歹,父亲有了个自己的家了。
第二年,姐姐出生了。
四爷爷,也欣慰地笑了,觉得自己的侄儿真正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