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不记得了
雨夜,斜风疏雨,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骑车飞快穿行于一盏又一盏昏黄路灯,桥头卖板栗烤红薯的小摊,突然闪现,形单影只,烤炉上竖一把五彩塑胶大伞,热气腾腾。
仿若着魔般,我在小摊旁停下来,拉开书包袋,找钱,路灯下瑟瑟发抖的陌生大叔,用透明塑料袋装好一包板栗,递给我,我笑笑说谢谢,那个纸包,放在手心里很暖很暖。
“哎,小姑娘!”
他在身后叫我。
我诧异地回头。大叔把一个烤红薯塞进我提着的塑料袋里:“天冷,送你一个小红薯!”
我仰起头看向他。细雨点点滴滴,大叔站在雨幕里,穿着藏蓝色夹克,两鬓已有点点星白,鼻头冻得通红,满脸堆满温暖的笑容。
这情景,似曾相识。那一瞬,与之相关的回忆,像接通电路般,在记忆的长廊里 ,铺天盖地亮起了数不清的大灯。在恍恍惚惚的灯火通明里,我想起去年的某个冷夜,我也是过来买板栗,末了同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姑娘,送你一个小红薯!”
在这边住了十个月,我在这个小摊,总共买过两次炒板栗。那一刻记忆和现实交织,外界的冷气流和心里的暖流交汇,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您上次也送了我一个烤红薯呢!”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吗,我不记得了。”他又笑起来,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亮亮的,眼角却挤出几道仿佛刀刻下的皱纹,像铁路般蔓延。
是吗,我不记得了。
这淡淡的一句,却像一记重锤敲开早春刚熟的桃核般,漏出清脆的香。
我实在听过这话太多太多次了,好多人跟我说过,真的,好多次都让我在漫漫长夜里想到就要热泪盈眶。
细数从小到大,一无是处的我,却得到了好多好多人的爱,那些或许和我的生活只是匆匆交集就海角天涯的人,那些或许只是和我萍水相逢就擦肩而过的人,甚至那些或许和我素未谋面且各自平行的人,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对我的好,时光一过,我再提起时,他们会轻轻地笑起来:“是吗,我不记得了,你怎么还记得!”
当然,我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有义务对你好,从来没有理所当然。Shine纵然不说,心里却记着,一点一滴,都滋养我的心田。
有朋友说过我心态好,阳光乐观,我也不止一次解释过,这与我的基督教信仰有很大关联,我总是愿意去相信,生命里的黑夜再怎么漫长,就像只要人活着东方总会泛起鱼肚白一样,白昼永远会如期而至,于这,我从小到大都深信不疑。
而今再去看,这种相对积极性格的养成,除了宗教信仰,更仰赖于上帝让我在生命里碰到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成为补给我的光源。
S叔叔之前说没有人要你记得,因为许多人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也许自己都已淡忘了。
我于是想起那个“把别人对你的不好,写在沙滩上,海水漫过,了然无痕;把别人对你的好,刻进石头里,永远铭记”的故事。
好惭愧,Shine其实是一个很健忘的人,常常忘记别人的好,但我确乎在很努力地,去挖掘每一个人的好。我甚至愿意,把哪怕一个再简单的举动,都解读为人性的真善美。
譬如也许你读到这里会觉得小题大做,大叔送红薯可能只是属于拉拢顾客的商业策略,但我却还是愿意理解为人性的淳厚善良。
人与人之间,到底是相亲相爱比较多,再不济也大多是互不相干——这是我一直坚守的世界观,没办法,带着这个标尺,我看世界的角度,难免有了喜好厌恶。
客观很难。
大叔是安徽人,我站在我的小伞下,他站在他的大彩伞下,我说最近在写的论文,他说日益难做的生意。他不懂我,我不懂他,不过没关系,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那一刻突然就相融了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我喜欢和小贩们说话,他们和我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小城,我为了学业,他们为了生存,但其实本质都是一样,以不同的姿态,生机勃勃地活着。
他们跨越万水千山,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贩卖也许是自家乡带来的手艺,包子、馒头、煎饼、面条……
我喜欢这种庸常生活里最最不起眼却也同样最最接地气的一瞬间。我喜欢所有忙碌缝隙里最最生活化的一幕幕。它们让我觉得,就算自己再怎么不堪再怎么不济,生活本身,还是坦坦荡荡轰轰烈烈又热情洋溢。
这就是我爱的生活,不管心里装着怎样雄伟壮丽的愿景,也不忘留出一隅,去盛放那些微不足道的琐碎时刻,我不出世也不入世,只愿做红尘袅袅炊烟里最最寡淡的一缕烟。
想认真地和他们对话,想知道他们的故事,想借着一点胡乱潦草的记录,触摸褪下所谓生活背景、角色扮演后人性最真最纯的那部分。
和大叔道别的时候,雨还在下,冷气流依然不依不饶。我回来过自己的生活,他继续在冷冷清清的桥头守他的小摊。
如果明天就要忘记所有的交集,请让我今天就记下,人与人之间那些跨越地域、年龄、地位、生活背景的最细微的美好,一直存在。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