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人总是要死的”

【笔者编】：

算起来，已经快三个月没写孤岛集了。不知怎么就搁了笔，回头想想，近乎一百天匆匆流过，好像也并非无事可提。也许，我只是懒，只是好像不知怎么就失了连续写下他们的热望。

懒惰是种天性，纵容只会变本加厉。

在离2018年末还有202天的时候 ，我曾写过，希望在2018年落幕前，希望自己的文字，也跋涉过100个人的人生旅程。而今，2018只有20来天了，感谢感恩，又开始捡回某种执念。就像手握一把小锄头，一点点刨挖回忆的土丘，每一抔黄土，都带着温热。

诸行无常，我想，当我的感知还能沸腾的时候，一一记下这些人们。我们都是孤岛，我们都在遥遥相望，对岸有灯塔耸立。那是光啊。

这是【孤岛集】的第二十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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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1641字，阅读时间约5分钟。

-01-

二月初的湖南小城，车外“呼呼”刮过的冷风是片片冰刀。山路蜿蜒，一路竹林阴森。

三岔路口横亘在眼前，车轮停止旋转。我回头，问：“外婆，前面右拐左拐呀？”

外婆眯起眼，“啊，记着好像是左边呀，不对，应该是右边。上次来过一次呢，怎么就不记得了……”举棋不定的脸，沟壑纵横。

我于是下车，跺着脚哈着手叩开前方破落的门：“请问，太子陵园是这边走吗？对，就是墓地。”

屋里人从半掩的门探出头，伸出半只手臂，往右边一指。

-02-

我们在伟岸的牌坊前站定。天色苍茫，一如我心。

前来接应的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啊，是来选地方的吧？老人家？”

外婆也笑起来：“是呀，外甥女非得陪我来瞧瞧。”她指指抱着双手打哆嗦的我。

那女人笑得像块麦芽糖，黏过来拍我的肩膀，说：“真是好孩子。”

活了这二十多年，用笑容接受了无数褒奖，但那一刻，我笑不出来。

生命是趟有去无回的旅行，送别者，没有欢乐可言，一丁点都没有。

-03-

“那我领着几位看一看吧，我们这里呢，位置是极好的，依山而居，面朝清湖，差不多都快订完啦，要赶快喽。”

生活总是这样匆忙，要么忙着生，要么忙着死。

我们慢慢走上泥泞的山路。每一步，我都走得虔诚。有些墓碑已经有魂灵入土为安，一路脚边都响着佛教歌曲，南无阿弥陀佛。

“你们看，这里环境多好啊，老人们每天还可以听听歌。”中年女人脸上漾着笑。

外婆也笑：“是呢是呢，我和我的老姐妹一起合买，她今天没来，她儿子来了，我们看好了就行，同志你就尽管推荐哈。”

一块块的墓碑，像无言的雕像，穆然肃立。

没有人问躺在这里的他们，喜不喜欢二十四小时听那些咿咿呀呀的旋律。

-04-

“颖儿，你看看哪一排更好呀？”外婆指着脚下的标示牌问我。

“永安区”。

人的魂灵，真的可以因为“永安”的名号而永安吗？

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外婆……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快要哭了。

地下到处都是燃过的炮仗，红色塑料，带着不合时宜的滑稽。

-05-

女人挪开墓地上的石板给我们看。

“啊，这么小的吗？”

“傻孩子，要那么大干嘛，就放一个小小骨灰盒而已。”外婆笑。

我想起过去常常在文学作品里看到的，说，人到最后，不过一抔黄土。原来真的是这样啊，一抔黄土，真的就是一抔，小小的一方土地，中间用石板隔开，一边一个，安放两个人的一生。

这一生多少跌宕起伏，多少悲壮华丽，多少平淡炫彩，都这样随着石板一盖，永无再见之日。

那终其一生，我们不断追寻更大的房子、更大的床、更大的车，又有何意义呢。到最后，每个人，都是这样小小的一个隔间。

-06-

外婆很快选好钟意的墓地，当即打电话给老姐妹：“春菊啊，买好了买好了。这下就放心了。嗯嗯，志刚看了，他说行。”同行的叔叔凑到手机边：“哎，妈，是的，和桂枝姨看了看了，确定啦。”

我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脸，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难过，都是多此一举。

生命走到尾声，平静接受，平静面对，抗拒也毫无意义，悲伤也是徒添烦恼。

“外婆，你不怕吗？”

“怕什么？”外婆放下手机，仰起脸问我，依然在笑。

她的瞳孔棕黄，眼白覆有血丝和白色晶体，但透着亮。对于生命，我有太多疑问，但那一刻，我什么也问不出口。

“颖儿，人总是要死的，外婆也是呀。早就想挑墓地了，终于办妥了，我放心了，我放心了。”她像宽慰我似的，轻描淡写道。

我不回应，只默默地背过身，把满腔的悲伤，都随眼光投与这满目的松林、墓碑，还有亡灵。

-07-

外婆生于1940年，现今身体健朗。写这篇推送前，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很诧异，问我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我一下很惭愧——人如果对突如其来的关心生出疑惑，一定是那个关心Ta的人对Ta关心不够，所以接受者做不到习以为常。

我跟她说最近的生活，她问我工作找得怎样，又絮絮叨叨说我声音哑了，要赶快吃药，多穿点。我说我要去深圳了，她说，好。

外婆没有去过深圳，也没有来过广州，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在那座小城，哺育了四个儿女，由少女，变成人妇、母亲、奶奶和外婆，再垂垂老去。

她买了墓地，把身后事封存在那里，然后迈开步子，继续热热烈烈地生活。

-08-

想起故去的奶奶、爷爷、外公，那么多的人，都在我的生命里永远的离开。突然很难过。

我无意写下外婆的一生，与她沟通不多，外婆年轻时的故事，听得也不多，我只是想写下陪她买墓地的这件事，并希望外婆寿比南山，平安健康。

至于为何特地把这篇文放在【孤岛集】里，是因为，我觉得，人类的最大共通性，就是，我们终将面对死亡。而墓地，其实就是孤岛的最终形态。

《奇葩说》主持人马东说：“人生的底色都是悲凉的。”我想，悲凉是因为，我们终将永远告别人世间的所有关系，所有依恋，所有爱恨。

那么，别逃避。

“为什么很多幽默、温暖，散发着乐观气息的人，底色是悲凉的？因为我们误解了 '悲凉’ 这个两个字啊。就是，没有来自悲观的乐观，怎么可能是真的乐观？没有来自悲观的乐观，是无知的乐观。就是他在闪避所有。”——蔡康永

想拥有悲观之上的乐观，也想成为柔情笃定的勇士。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