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名“有德”

作者:张儒昌 《光明日报》( 2020年05月01日 07版)

  56年前,二叔自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即支边青海,一辈子教书。

  我记事以后,常听奶奶念叨二叔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二叔上高中时,遭遇大荒年,寄宿在黄桥镇上,家里无粮可带,他就靠白水煮山芋充饥。不少同学躲荒辍学,他却坚持了下来,直到1960年高考中榜。或许和这段经历有关,二叔身高刚过一米六,是兄弟四人中唯一一个小个子。据说,二叔在京上学的四年间,只是在1961年夏天回家一次,饥荒年月,回程车票是大问题。当年,是家父带二叔乘着夜色,到已经关闭数十年的旧砖窑中“偷挖”窑壁砖,再找到买家换了几块钱才避免了辍学。二叔的四年学费,则来自于奖学金。

  我考上黄桥中学,比二叔晚了20年。第一个中秋,一位陌生的老奶奶找到我,让我去她家过节,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二叔的干娘。当年,她是房东,看到二叔这个农村小伙子学习的苦劲、韧劲,执意要接济他,可二叔说:“您家人口也多,我自己能吃饱。”这位老奶奶便以收二叔为干儿子的名义,时不时给二叔一个馒头、一碗面条。后来,二叔每次回家探亲,都要买许多东西到黄桥,我这才懂得其中缘由。

  二叔每隔一年都要回到老家过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西宁到老家,需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到江南再轮渡过江,然后坐半天汽车才能回到家。二叔一家四口回到家时,常常熬红了眼。据说,那时候的火车上非常挤,二叔网兜里有只旧瓷缸,竟然是用于一路上为两个堂弟接尿的——他们根本无法挤到厕所。虽然路途艰辛,然而回家过年,他坚持了50年。前年清明,78岁高龄的二叔回家祭祖,临行前感叹:“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故乡了。”

  我们这四个侄儿的学业,是二叔一直关注的话题。我们哪个考上了大学,费用大多由他承担。据说,接到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他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兴奋得手舞足蹈。每年暑期都是他的“醉酒季”——做了一辈子教师,他常为学生高考中榜而醉。前些年,他的学生回到西宁担任省委领导,请他吃饭,他没有醉,倒是严肃地要求学生重视基础教育,说青海虽然经济落后,教育却可以成为业界的“青藏高原”,他的学生随后进行专题调研,作出了相应改革。人们又一次评说着这个退休的中学校长。原来,他还曾捐资帮助高原贫困学生20多人,而他自己,一辈子的存款不足2万元。

  二叔对青海有着很深的感情。改革开放后,许多境外人士到青海观光旅行,而青海缺乏外语人才,年近五旬的他被请出来担任翻译,于是,他的业余时间多用于以英文介绍塔尔寺等人文景致。当年,商品经济大潮涌起,他没有选择在退休后回到长江之滨的故乡落叶归根,也许正是缘于他对自己奋斗了50年的青藏高原的挚爱。

  在我们家,习字是传统。每次二叔回家过年,他们老一辈、我们小一辈都要举行“书写春联对抗赛”,这是过年期间最热闹的节目,贴在堂屋门框上的是最高奖。这活动也是二叔倡导的。二叔获得过省教育界书法二等奖,但经他提议,每次贴在堂屋的都是我们小字辈的作品。去年夏天,我去西宁探望他,离别前,他颤颤巍巍地把我拉到他的房间,把几支湖笔和两枚鸡血石印章交给我:“这几样东西,都是学生送我的,今后你可以用得上,留个纪念吧!”我明白,当年的“对抗赛”,随着二叔老去、小辈们定居在天南海北,很难继续了,然而二叔的遗赠告诫我,做人,应如笔杆般挺直,如印石般坚硬,足矣!

  二叔走时很安详。当晚,他说想喝点老家的粯子粥。喝了小半碗,安排完后事,他便悄然离世。遵其遗嘱,一切从简,3天内火化入土。不知是谁发起的,他的近千名学生在微信里留言凭吊,下葬那天,数百人赶往墓地。

  二叔名“有德”,他用一生践行了这两个字。

  (作者:张儒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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