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姑和大先生谁更可怜?
安姑和大先生谁更可怜?
刘向军
安姑姓朱,名安。大先生姓周,名树人,人称鲁迅先生。安姑是大先生明媒正娶的妻子。
大先生生前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有个妻子叫朱安,大先生身后很多年也没有人知道他有个妻子叫朱安。
1996年的冬天,我和一群中学语文老师在北京师范大学参加研究生培训班学习,期间,我们请鲁迅先生研究专家王富仁教授给我们讲鲁迅先生。王教授确实是鲁迅研究专家,更是鲁迅先生的崇拜者,听了他的讲座之后,我们这些中学语文教师对鲁迅先生更加敬仰。
利用一个周末时间,我和几位男女老师一起冒着凛冽的寒风去参观北京的鲁迅纪念馆。
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安姑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全身照,安姑一张瓜子脸,尖下巴,额头显得白亮、宽大、凸起;一双圆眼睛大睁着,满是期盼、困惑和幽怨;长袍下面是一双三寸金莲,格外显眼。而那几个女教师是第一次知道大先生的夫人不只是许广平,真正的原配夫人原来是朱安。
参观结束后,几个女教师的心情普遍显得沉重。她们对大先生的崇拜之情几乎荡然无存。其中一个女教师简直眼含泪水地反复念叨:“朱安真可怜!鲁迅咋能这样呢?!”
安姑诚然可怜。
自大先生被鲁老太太从日本骗回来完婚那天起直至他去世,大先生就没有正眼瞧过安姑这位小脚、文盲女人一眼。
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大先生那座长着两棵枣树的四合院内,是坐北朝南“品”字状的三间房子。大先生住在“品”字上头的那间被称为“老虎尾巴”的北屋里,鲁老太太和安姑各住在东西两边的厢房里。大先生每天外出、返回时,总要问候一声鲁老太太,他对安姑视而不见,不予理睬。
在这座四合院里,安姑代替大先生陪伴着鲁老太太度过了许多寂寞的时光。
有一次,鲁老太太感到家里太寂寞了,就说:屋子里要是有个小孩跑来跑去,该多好!
安姑知道鲁老太太在说自己没有生孩子,就说:大先生从来不进我的屋,哪能有小孩子啊!
再后来,大先生带着他的女学生许广平到上海私奔同居了,留下安姑在北京伺候着他的老妈。
安姑认识许广平。她在北京的这座四合院里就经常看到来拜访大先生的许广平。安姑知道大先生带着许广平去了上海。安姑知道他们二人生了一个孩子叫周海英。安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没有任何希望了,但她仍然牵挂着她的大先生。她亲手给大先生做了棉衣,让人寄往上海。但她不知道,大先生看也不看,就把她寄来的棉衣丢到一边去了。安姑让人写信给许广平,请求许广平寄了一张周海英的照片给她看,她把周海英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在心里宠着。
这是大先生不知道但应该料到的后事:在他死后,他的安姑陪伴着他的老妈直到老妈生命的终点。
“鲁迅能咋这样呢?鲁迅咋能这样呢?安姑太可怜了!”那个女老师红着眼睛说,“参观纪念馆后,我不再那么敬仰鲁迅了!”
“那你让鲁迅先生咋办呢?”我反问道,“难道让鲁迅先生和朱安生个孩子?那样的话鲁迅先生还是鲁迅先生吗?——并且鲁迅先生不一样可怜,甚至比安姑更可怜吗?”
大先生童年就成了孤儿,跟着寡母备尝生活的艰难,此其不幸一也。
具有世界眼光的留日高材生大先生当年被鲁老太太骗回国来,孝顺的他遵从母命,无奈地和目不识丁的小脚封建女子结婚,此其不幸二也。
后来,大先生向鲁老太太提出要休了安姑,鲁老太太正色道:你想让人家死呀!于是大先生只能守着他不爱的安姑,此其不幸三也。
大先生强烈地不喜欢安姑,但却被安姑强烈地喜欢着、依赖着自己,只能长年和安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压抑着自己的炽热情感,此其不幸四也。
再后来,大先生带着许广平定居上海,虽然他们生育一子,却长久不能以夫妻的身份公开于世,此其不幸五也。
大先生生前既不能给安姑以爱,也不能给安姑以自由,死后还要背负愧对安姑的恶名,此其不幸六也。
一个反封建最热忱、最坚决、最深刻的斗士,自己也成了封建的牺牲品,此其不幸七也!
大先生可以同情、关爱他笔下虚构的寡妇祥林嫂,却无法同情、关爱眼前活着的“寡妇”安姑,此其不幸八也。
大先生向来是中国教师心中崇敬的伟人,但因为有了因他、为他而一世默默奉献的安姑,他的伟大就在一些老师心中瞬间崩塌了,此其不幸九也。
假如大先生当年断然把安姑给休了,假如安姑也像祥林嫂一样改嫁生子,或者假如大先生守着安姑孤独到死的话,安姑是否更幸福一些?大先生是否更伟大一些?
如果说,大先生比安姑幸福是在于他有名望、有金钱、有许广平、有儿子、被世人所称颂,那么安姑的幸福也恰在于她嫁给了大先生并因了大先生也能够名垂史册吧——正是许广平把“朱安”这个名字第一次写在了书里,公之于世。
默默无闻的“佣人”安姑和名满天下的大先生都是不幸的,而我以为,安姑的不幸在大先生那里是加倍的刻骨。我还以为,这样无爱的婚姻的不幸其实不止存在于那样的时代,在我们今天也依然普遍存在。
202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