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小说 | 送娃
浪子磨刀啸长夜,狂客扶剑舞秋月。
誓将再摇英雄旗,挥戈直上荡天阙。
读完全文大概需要15分钟,请耐心阅读
一
韩三两口子刚在床上来了劲儿,不料响起了敲门声。女人哼哼着叫唤,微闭双眼喘粗气,被角儿抓得直绷绷的。敲门声虚飘飘地传来,两口子刚来的劲儿,被硬生生地顶了回去。狗日的谁啊,真他妈会找时候。韩三咕噜着骂个不停,翻身提裤子穿衣服。女人翠芝慌忙拽过被子盖了,还扎着手在被子里穿内衣,生怕来人掀被子要看似的。韩三靸了双拖鞋,骂骂咧咧地开了房门,又开了大门。
风呼呼地灌进来,韩三不禁浑身只打哆嗦,拉紧了棉衣,搓着手,呼出的气息白昂昂的。没人啊,他四下里晃着电筒,妈的,日了怪啦,人毛都没一根。韩三又走到场院里,晃着电筒看了看,还是没见着什么。他掏出早已软耷耷的家伙,对着黑咕隆咚的夜,在寒风里撒了一泡。电筒光下,撒出的尿白气升腾。韩三嘴里咝咝着打哆嗦,抖了抖家伙,一把塞进裤子里,转身进了屋。女人探出头来,问,谁啊。妈的,日了怪,毛都没见到,风吹的吧。嘴里骂骂咧咧,连说好冷好冷,他几把扯了衣服裤子,一头扎进被窝里。女人的身体就像烧熟的红薯,滚烫滚烫的,软绵软绵的,扑在韩三身上。韩三几个激灵,抱着女人浑身哆嗦。一番嬉笑打闹,翠芝的气息喘得越来越粗,身子在韩三怀里扭得像条泥鳅,两人很快又来了劲儿。哐啷哐啷,这次响的不是敲门声。韩三欲待不理。女人倒是冷静,拍着要他赶快出去看看。你忘了,老秋家的肉昨儿刚掉。
韩三提裤子穿衣服,靸了拖鞋,轻脚轻手走了出去,没亮电筒。他先去火坑屋看了看,黑黢黢的炕上,刚挂的肉蜡黄蜡黄的还在。又转到后阳沟,晃着电筒细细搜查。再下吊脚楼,圈里的猪听见人来,哼哼呛呛叫了几声。在电筒的扫射下,窝在角落里的鸡也叫了,关在最里面的大黄牯,一双眼睛奓煞着明晃晃的光。找去找来,还是一无所获,韩三大觉蹊跷,不禁头上一麻背心沟里冒出了冷汗。趁着两个娃儿去了外婆家,他正好可以跟女人放手放脚地亲热亲热。不料,头一个晚上就被这日怪的响声整得心绪不宁,真他娘的撞鬼了。
两个儿子虽小,不怎么懂事,到底睡在一张床上,半夜三更两口子办起事来,偷偷摸摸,细声细气,也像是做贼。他前几年新建的这房子,也就立了几扇木架子,盖了几片瓦,已经欠下一屁股,哪里请得起匠人装修?三间瓦房,四扇木架子,板头、泥巴、楠竹片,钉的钉,筑的筑,好歹能遮风避雨。韩三瞅着娃儿一天天大了,商量女人干脆给他们另开一间房,免得碍事。女人不同意,说娃儿还小不放心,屋子漏风厉害,每到冬天又怕他们冻着,不如一家子挤一个被窝暖和。
韩三骂着,日了怪啦,又满心狐疑,回到床上,有些气蔫蔫的,没了先前的劲头。女人紧着问看见什么没有。他把女人一推,睡吧,没什么,风吹的吧,明儿莫非得下雪呢。女人有心再试着来一次,见韩三这幅模样,便叹了口气蒙头睡了。风刮得更紧了,透着缝往屋里灌,只听见吹得屋前那片竹林呜呼呜呼的响。韩三支愣着双耳,敲门之类的声音再也没有传来。女人的鼻息均匀而细微,已经熟睡了。
二
天倒没下雪,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无论农闲农忙,一旦下雨,人们都乐得多睡睡。一大早了,还没见几家冒炊烟。
李四毛家的狗叫得厉害,先是哐哐哐,后来,越叫越不像狗了。两口子被吓醒了,翻身起了床。狗日的,是不是吃药了,听这叫声,莫非已经登了膛。李四毛衣也不顾穿,披了就开门往外跑。女人忙着穿衣服穿裤子,边走边系裤腰带。房门、耳门、堂屋门、吊脚楼下的门,吱喽吱喽一阵响。狗叫得撕人心肺,像是被活剥了皮似的,挣命地叫。两个娃儿从床头支楞出了脑袋,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咕噜也爬了起来。
女人颠着脚跑下吊脚楼,见四毛傻不愣登站在那儿,狗倒在地下满地打滚,猪也发狂地在圈里打着转子叫。狗日的,谁下了药!女人望着四毛,四毛望着狗,狗还在挣命。娃儿们跑下来显然吓到了,靠着女人,喊了一声妈,没说出第二个字。一家人静静地站在吊脚楼下,狗在他们面前打滚、发狂,声音渐弱渐息,动作渐缓渐止,最后微微地蹬了蹬腿,哼哼的叫声便没了。四毛踢了踢狗,一动不动,便猫身进了茅厕。这些狗日的,肯定是打主意来偷猪,先整死了狗,好方便,狗日的心好狠!女人骂着。娃儿们还站在那儿呆呆地看。
“我说,还是早一天喊三哥来把猪杀了吧,挂在家里总要好点。”四毛对着粪桶兹兹地撒尿,一边望着圈里的猪对女人说。
“好点?好个屁,老秋个背时的刚杀的猪,不也遭了强盗?”女人嘴里这般说,倒也觉得男人说的在理,是应该杀了收在家里,狗不在了,鬼晓得什么时候来偷,“问题是,没钱办宰杀证啊,三哥敢杀么?”
四毛闷着脸上去了,没搭女人的话。
女人跟在屁股后面问:“这狗怎么办?快去喊三哥吧。”
四毛裹了一根叶子烟,坐在梁柱前,吧嗒吧嗒抽着,一边换了胶靴,拿了斗笠,咵啦咵啦下了吊脚楼。
“你这就去么?”
“赶紧烧水。”
过一条沟,翻一个小山包,四毛走进一家场院里,听见奶娃的哭声,心下不禁好生疑惑,三哥屋里哪来的奶娃呢?他还没进大门,就敞着嗓子喊了声——三哥!
“哟,四毛啊,咋这早,屋里坐,屋里坐。”
“三嫂,三哥呢,在家不?家里哪来的奶娃哭?”
“在,在,火坑屋里。这事啊,说来稀奇呢。”三嫂笑着,忙忙进了房。
四毛也就没多问,三哥已经在喊了,他大着步子走了进去。
三哥怀里果然抱了个奶娃,指着椅子叫他坐。火坑里噼里啪啦燃得厉害,屋子灌风,后背还是冷得发木。四毛连连搓着手,恨不得扑到火上去,嘴里紧着问:“三哥,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奶娃?听嫂子说好稀奇,到底怎么回事?”
“嗐!”三哥连连叹息,又似乎道不完的高兴,“说来,四毛你当我是扯谎。你问我这奶娃哪来,我也不知道!今早上,你嫂子去抱柴,听见娃儿哭,要问哪里得来,就从柴堆里得来!哈哈,你说稀奇不稀奇!我睡在床上还不信呢,哪来的娃,我一点都不信。你嫂子喊我起来看,一咕噜爬起来,走去一看,果然一个娃儿,烂背篓装着,包了几件烂衣服,哭着呢!难怪昨夜里有人敲门,三更半夜的,我爬起来两次,打着电筒四处看,什么都没发现。原来是在柴堆里……”三哥讲得唾沫横飞,时而高兴,时而又叹倒霉,时而又说得去乡政府——“免得政府还以为是我韩某人生的,可不又要罚我的款!”他的两个娃儿相差一岁多,违背了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两百块的超生款。
三嫂拿了块布,走进火坑屋坐了,说:“个家伙的,一早上就湿了三块尿片子!喏,又得换!”说着把娃抱了过去。
四毛问:“打算怎么办?自己养么?”
三哥吧着烟,向火坑里吐了一口痰,顿时滋啦啦的响,腾起一股白烟。他脸上没了先前的神采:“自己养?养得起?一家子还少吃缺穿的,再添一个,不是要讨饭了?你三嫂的心思,一直想个女儿。究竟不是自己的嘛,到头来,搞不好就白养了。”
三嫂不认同:“谁说的白养了,女儿家那么没良心的?再说呢,这么小,她能知道?你三哥就担这些空心,说出的话多难听。”
三哥一摸鼻子,说:“哪儿是担空心,我是怕养不活。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去乡政府一趟,问问他们的意见。好呢,我抱回来,或是自己养,或是送人;不好呢,就交给他们,免得倒说是我韩某人不顾国家政策,惹来麻烦。”
他们正说着,院子里又有人在喊:“老三,老三,在家没有啊老三?”
“哟,宽四哥啊,快坐,快坐。”
“呀,你个家伙,哪来个娃崽抱起呢?”
韩三和翠芝把娃儿一事,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听得宽四哥又好笑又疑惑——“这娃儿会是谁家的呢?” 仰天打了几个哈哈,就问四毛:“刚过路听兰香说,你家大黄狗死了?”
韩三一听也不禁问道:“四毛,黄狗真的死了?咋死的?”
四毛沉着脸,迭声叹道:“可不是死了,今早上又叫又打滚,晓得是哪个狗日的放了药!我来就是喊你过去帮忙剐了,干脆把猪也杀了,肯定是打了主意来偷,杀了收在屋里我看他几爷子偷去!”
四毛一席话,大家把话头转了,谈论着远近哪家牛不见了,又是哪家肉挂在家里也不见了,不禁勾出满腔痛恨,大骂狗日的强盗恁么猖狂。
“老三,我家那猪也得你去捉把刀呢,日子定在明天。”
“办了宰杀证没有,近来抓得厉害,无证猪我可是不敢啊。”
“办了,办了,这个你放心,昨儿赶场就办了。那就这么说啊,我还得去找几个捉尾巴的。”说着宽四哥起身走了。
“三哥,那我们也走吧,死久了,怕毒性攻进肉里,不能吃呢。”四毛搓着手烤火,显得有些惶惶惑惑的。
“这样吧,四毛,我先把狗给你剐出来,等我去趟乡政府再回来杀猪,你看如何?猪迟杀晚杀都行,反正今天之内给你杀了。这事真不能耽搁,要是政府找上门来,可就麻烦了。”
四毛知道三哥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若是等谁去村里透了风,还不如自己先去的好。透风的人哪里都不缺,他就着过这么一回,害得兰香被逼着去医院做了引产。娃儿怀了五六个月了,打下来已成人形,是个男孩,兰香偷偷哭了好几夜。
“说嘛说,四毛,你办证了没有?”韩三换着胶靴,问他。
四毛望着火,说:“还没……还没呢。三哥,帮个忙,家里没钱,办不起那个证呢。”
半晌,都没言语。
“走吧,去看看那黄狗能剐多少肉。”韩三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抻头走了出去。
三
韩三从乡政府回来,已经是下半天了。走到李四毛家场院里,他放着嗓子喊:“四毛,四毛,吃夜饭没有?”李四毛在屋里应道:“还没呢,三哥,快屋里坐,就等你回来呢。”恰巧老秋出来抱柴,见了韩三,少不得招呼道:“这么晚才回来,怎么说来着?”
“他们说不管呢,自己养呗。”
四毛也迎了出来,两个娃儿在他背后颠着跑,嘻嘻哈哈,四毛一呵斥;“两个背时花花儿,快喊你妈去,三伯来了。”娃儿们便悻悻地走了。
韩三站在场院里和老秋拉了几句话,知道两家不和气,免得四毛站一旁难堪,便随他进了屋。
“听那老东西说话,我心里就冒火。三哥不信我说句话放在这儿,你今天要不去乡政府,那老东西铁定透风去了。去年那事,要不是他透了风,政府能找上门来?狗日的,一个院子坐着,最他娘的心毒。”
韩三知道老秋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搞不好就在背后捅你一刀。队上像他这种人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他说什么也要先去找乡政府,就为的堵这些人的嘴。
“那你真打算自己养了?”两个人坐在火坑屋里,四毛又这样问了一句。
怀里娃儿熟睡了,小手微微举着,肉嘟嘟的嘴,一动一动的,韩三望着小家伙,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道:“就怕养不活啊,家里那点粮食,一家人还不够吃呢。”
两人正说着,兰香回来了,两个娃儿打打闹闹,屋子里顿时显得闹哄哄的。
“三哥回来了,政府的人怎么说?”兰香进门就问。
韩三把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四毛吼了一顿打打闹闹的娃儿:“狗日的猴崽儿要闹出去闹,没看见小妹妹正睡着呢。”娃儿们一吐舌头,搬了把椅子挤着大人坐下来。经四毛这一吼,奶娃醒了,哇啦哇啦哭起来。兰香忙抱了过去,嘴里“哦哦哦“地拍着哄。
“真打算自己养?”
“正和四毛说呢,怕养不活啊。帮我打听打听,看谁家想要,送人算了。”
四毛说:“团转我怕是没谁要,一家两个三个的,谁还犯的着养别人的。”
兰香拍着奶娃,心里琢磨着,只见她猛地抬起头来,说:“我想起来了,兴许朝二伯家会要。他二女不是嫁到浙江么,三四年了,还没生养,都急着呢。说是哪家有奶娃不要的,她愿意抱养。三哥你不如去问问。”
韩三连说要得要得,明天就去。
兰香拍着奶娃,见小家伙熟睡了,说:“干脆放铺上去。”
四毛说:“你快煮饭啊,三哥饿着呢。”
韩三忙说:“不用,不用,我回去。猪明天给你杀,今儿跑了一天路,我这脚,我这膀子,使不出劲儿了。”说着起身要走。
四毛一把抓住,“猪自然明儿杀,又关吃饭什么事,是嫌我这儿菜不好?”硬是不让他走。
韩三吃过饭,天已黑净了。四毛打着火把送他回去。他怀里抱着奶娃。下了一天毛毛雨,路上泥泞得很,草杆子上全是水珠。走回家里,裤脚湿透了,一双鞋糊得黄泥斑斑的。好在火坑里柴火旺,烤得白气昂昂,几个人坐着又说了歇闲话。四毛走后,两口子也就上了床准备睡觉。
韩三浑身酸痛,抱着奶娃跑了一天路,累得半死。爬上床,三下两下,他倒是劲头十足,把女人弄得气喘息息。动作太大,惊醒了一旁的奶娃,哇啦哇啦哭起来。女人拍着哄。韩三从背后,一下一下的。女人喘息着说:“慢点,慢点,娃哭呢。”
完事之后,韩三点了支烟吸着,抚弄着女人的头发。奶娃搁在两人中间,还在细声哭着,像是受了委屈。韩三不觉阵阵苦笑。
一支烟抽完,奶娃不再哭了。韩三长长地吐了口气:“明儿你去问问老朝吧。”
女人嗯了一声,没说话。
四
老秋家杀的年猪,一炕肉全被偷了,他女人哭了几天几夜。老秋木着脸,看不惯女人整日里泪不断线的,气不打一处来就骂:“哭,哭,哭,就晓得一天到晚号丧,号给别人看笑话,还嫌不够晦气!”
他一赌气,说:“狗日的你偷,我再杀一个,尽这些狗日的偷!”
老秋赶场去办宰杀证的时候,韩三正走到李四毛家的吊脚楼下。
“哟,老秋,你这是上哪儿去?”
“赶场呢。哦,过几天麻烦你再捉回刀啊。”说着他抽出一根烟,递给韩三。
韩三提着杀猪行头,笑着接了烟,连说:“行呢,行呢。”
老秋一摆手,细着嗓音道:“他可是没办证啊,听说今年抓得厉害,你可得防备着点。”像是免费卖给了别人秘密似的,他神神秘秘地笑着走了。
韩三也笑着,嘴里不觉咕噜骂了句:“这老东西!”他喊了声“四毛”,撩步上了吊脚楼,在门背后放了行头,歪身进了火坑屋。屋里黑压压坐了一地人,闹热得很,韩三一一招呼。四毛从灶屋里钻出来,忙着装烟倒茶。
一时间,水烧好了,众人说说笑笑出了火坑屋,走下吊脚楼。四毛打开猪圈门,众人一拥而上,揪耳朵,抓尾巴,把个猪生拖硬拽,弄到了场院里。韩三搓着手,站在杀猪凳旁,嘴里直喊:“使劲啊,再使劲啊。”两个孩子远远地站在阶沿上,一副又怕又好奇的神情。猪嗷嗷地叫,四只脚直绷绷的,使劲抵抗着不走。众人嘻嘻哈哈,铆足了劲儿拖,院子里划下道道渗出泥水的抓痕。兰香也走了出来,望着他们把猪摁在杀猪凳上。韩三扳过猪头,黑亮黑亮的刀,一截一截的短,又霍地抽出,鲜血刷拉刷拉泻进盆里。猪使劲叫,浑身抽搐,嗓音一声一声的破。韩三在猪背上擦着满手的血。
众人还是说说笑笑,围着死猪忙活起来。
他们刚刨完,上了钌准备开膛。院子里走上来三个人,打头的是村里兽医老马。一上来,老马的大嗓门儿就叫咋开了:“杀猪呢,老韩今年生意不错啊,杀了多少头了?”
韩三心知不妙,大骂这些狗日的来的不是时候,脸上堆了笑,忙着装烟,连说:“屋里坐,屋里坐。”
四毛把那两人领了进去,在火坑屋里烤火,忙叫女人倒茶。
老马见两人进去了,赶紧问:“办证没有?”
韩三抽着烟说:“没有。”
老马一听,迭声叹道:“我说老韩啊老韩,你咋不先吱我一声,也好通个气嘛。这下^……唉,你叫我也难办啊。”
韩三闷头抽着烟。
老马迈着大步进屋去了。
两个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屋里这么多人,更是欢喜热闹起来,都直嚷着:“妈,我要最长的哈,最长的给我啊。”“盐条”是她们今天最盼望的东西。
兰香没好气地说:“吃,吃,吃,就晓得吃,快去火坑里烤火,一天到晚咵咵地咳,还在外面瞎跑!”
孩子们悻悻地进了火坑屋,吮着指头,对两个陌生人,撇着看了几眼,便缩在角落里烤火。其中一个眉毛一扬,大概是想逗孩子们笑笑,不料,搞得孩子们更低了头,似乎委屈又不好意思。另一个喝着茶,喝完顺手拿起一根小木棍子,一截一截地折,望着火出神,一副心事很多的样子。突然,他一撒手,所有折下的木棍,全扔进了火坑里,噼噼啪啪地燃起来。老马兀自抽着烟,东望望西望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四毛端了钟茶,客客气气地递给老马,说:“马二哥,你招呼着两位先坐坐,我还得出去忙几下。你们先坐,你们先坐啊。”四毛转身欲走。
折木棍的那个开口了:“我们忙着呢,还得去下家,把事处理了好走。”他说话时没看任何人,麻利地打开怀里夹着的黑色皮包,抽出几张纸,看了看,又说:“李文周,你就是李文周吧。”还是没抬眼看任何人。四毛连连点头说是。他并未停顿,“你还有二百五十块的滞留款没交。”说到这儿,他终于抬起了头,探询地望着四毛。
四毛忙说:“是的,是的,是有二百五没交。可我……我……今年恐怕向你们交不出这个二百五……”
那人没等四毛说下去,慢腾腾地道:“你看这年终岁末的,我们大老远跑来……”说到这儿又是探询地望着四毛。
四毛挠了挠头,“那怎么办?家里真是一分钱都没有啊……”
“嘿,四毛,肉放哪儿呢。”韩三在喊。
“没地方啊,把杀猪凳搬进来。”
另一个这时候也开口了:“万一没钱,也好办,就把杀的猪抵了,不够,再把牛什么的牵走,你家有牛吧。杀猪你办宰杀证没有?”
四毛瓮声瓮气地说:“没……没……本来……”
“那得罚款啊,得没收猪肉啊。”这话他是对老马说的。
老马忙说:“是呢,是呢,政策有规定。”
“屠夫是哪个,叫他进来,无证猪也杀,政策应该都懂嘛。”
韩三咵咵咵走进来,摸出一根烟抽上,鼻子一耸一耸的,朝火坑里吐了几口痰。见老马正要翻黄布包拿什么,他一摆手,说:“政策我懂,老马你记在单上,回头把钱给你。”
另一个面带笑容,说:“既然没钱,我们也不逼问了。今明两天,你把猪肉或者牛卖了,送钱到乡政府去,迟了要罚款。老马,屠夫的款,你处理吧。好,就这么说啊。”说着他又端起茶盅喝了几口,往火坑里吐了吐茶叶,一抻大腿站了起来。先前那个拍了拍皮包,一手抱了夹在腋下,也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兰香愣愣地站在门边,那人盯了她一眼。老马走哪儿都是咋咋呼呼的,他又敞着嗓门儿边走边说些闲话。
韩三猛地站起来,跨步出到堂屋,绰了砍刀,使劲挥着砍肉,刀破开骨头,砍进杀猪凳乒砰乒砰地响。鱼贯而出,走到阶沿上的三人,都回头看了看。夹皮包的那个说:“今天去不了,明天一定得去,过了日子,要罚款的。”屋里没一个人吱声,只有韩三剁肉的砍刀在响。
那些人走后,众人都骂骂咧咧开了,嘴里日他娘一回,去他妈的蛋一回,又嘻嘻哈哈说笑起来。两个孩子终于得到了“盐条”,忙着在火上烧,叽里咕噜争着“那是你的,那是我的”。四毛很丧气,“狗日的,肉送去,牛送去,家里吃什么,日子没法过了。”
他们正在吃饭的时候,翠芝和老朝来了。老朝是来抱奶娃的,他手里提着个黑袋子。四毛忙叫兰香拿杯子,又叫娃儿“去给三伯娘舀饭”。老朝连连摆手,只说吃了吃了,翠芝也不要。
韩三吃完了饭就走,老朝随着去到他家。奶娃正熟睡着,翠芝抱起来,望着小家伙一嘟一嘟的嘴,眼睛有些湿润。老朝把黑袋子交给翠芝,翠芝把奶娃交给老朝,两人都小心翼翼又笑容满面。韩三还得去宽麻子家杀猪,便和老朝一同出了门。翠芝送到屋背后,在老柏树下站着,见他们走远了,才撩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韩三很晚才回来,打着火把,走得全身是泥。翠芝坐在火坑屋里纳鞋底,要韩三快洗澡,洗了好睡。韩三懊丧地说:“今天,狗日的真背时,杀四毛的猪被抓了。”翠芝抽着针问:“那怎么办?”韩三拨着火:“罚款呗,格外怎么办,过天得把钱给老马送去。乡政府来收滞留款,四毛家没钱,明天得把猪肉都卖了,送钱过去。”翠芝把抽出的针在头上顺了顺,使劲扎进鞋底,说:“那还让人怎么过日子啊。”又问他罚了多少。两三百吧,政策有规定。“三百。”翠芝再次抽针,一滑,扎进了手指,她忙含在嘴里吮着,心疼得慌。韩三澡洗好了,喊她去睡。她忙着抽出最后一针,幽幽地叹了口气。
“身边没娃儿,睡觉就是自在。”韩三关了灯,“狗日的,今晚上再没人送个娃儿来了吧。”
写于2012年冬天
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一段没有结局的爱,一个破灭的梦。
作者简介
曾瑞,1988年出生于湖北恩施,现居广州。早年混迹于网络,如今更喜欢行走天下。不安分的心,时刻在路上。一生别无所求,只为活出一点异样的光彩。有作品:《烟火人间》《凶手》《神山的呼唤》等。
TA们已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