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父亲的梦想】◆吕方平

作者简介

吕方平，男，1971年出生。济南市莱芜区汶源学校教师。爱好读书、写作、旅游、养花。

 父亲的梦想

女儿考研成功上岸。在获悉被深圳大学“拟录取”后，我让她立刻电话告知爷爷——我的父亲，我理解他的心情，一直在期待这个好消息！

那天晚饭时，女儿的手机响了，是父亲从老家打来的：“……大丛啊，今天爷爷忒高兴了……”唤着女儿的乳名，父亲的大声里溢着兴奋：“爷爷正在喝酒，大丛你也端起水杯以水代酒，咱爷俩喝四杯……”便听见电话那头杯盏响过，接着还有母亲让他少喝点的唠叨。父亲平素喝酒善“呡”，但此时每一口一定下得很多。隔空碰杯，他是真高兴了！

从女儿上大一开始，每次全家聚餐，父亲必定对她表达考研的要求和希望。这个话题有时直接，多数时候是被父亲包装进“祝酒词”中发挥——其时，我的两个侄女也进了大学，最小的侄子正上小学，父亲最喜欢和他的四个孙辈碰杯：“……你们姊妹仨都进了大学，也给恁弟弟树立了榜样，爷爷高兴啊……下一个目标就是考研！大丛，恁姐弟们就看你这个当大姐的带头了……来！爷爷和你们喝四杯酒，祝你们学习进步，学业有成！”说得次数多了，女儿有时便嘟着嘴不高兴，我理解她的心情——自己早有目标，一再提要求，这不是不放心吗？再者近年考研人数激增，竞争激烈，希望越大焦虑越大！

年轻人的小心思，父亲就不懂吗？

其实终身从教的父亲一直就是这种秉性。这种酷似“唐僧念紧箍咒”的场景我是再熟悉不过了。父亲留给我童年、少年的印象，始终是一脸极严肃的威严，因而便少有父子相谐的融融泄泄。仅有的一次，是在我五六岁时，村里放露天电影，我坐着小板凳偎在他怀里打盹，朦胧中他含了大口的香烟猛地喷在我脸上，还哈哈大笑；见我转而又困，便用粗硬的胡渣蹭我的脸……这便是最温情的记忆了。剩余的几乎都是说教和训斥：吃饭时说话便被教训“要食而不语”；坐立不正是不行的，“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尤其在学习上被要求最多，什么“要发愤读书，书中有黄金”，什么“要刻苦努力，苏秦能挂六国相印靠的是头悬梁锥刺股”，不胜枚举。那个时代，农家子弟最大的出路除了当兵就是升学，而我资质愚笨，成绩不佳。因此每逢放假，我总是被父亲圈在家里要么读文学书要么预习数学。因为缺乏自觉性，得空就跑出去玩，不记得有多少次，我是被父亲从街上拽回来，我在前他在后，像押送俘虏一样被揪回书桌前，然后就是一番教训，什么“得长志气，跳出农门”“好好努力考一中，进了一中就相当于一条腿迈进了大学校门”……诸如此类语录，至今耳熟能详。而每当我在学习上懈怠或是做人出了偏差，父亲必唤我至跟前，以一句“我说说你听听”开场，谆谆善诱，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说上老大一会。这是最难捱的时刻，我垂首低眉或坐或立，有时倾听，有时便走了神……

说教的时候，父亲常现身说法，我也从中稔熟了他的经历：与共和国同龄的他，初中刚毕业便逢“文革”，家庭成分不好，高中也没得上。他常说要不是“文革”，他一定能上大学。后来便做民办教师，边教边自学，直至考下师专的毕业文凭，顺利转正，并成长为单位语文教学骨干……他说这些，意在对我言传身教，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现在想来，半师半农的父亲，骨子里更是一个传统儒者，耕读立身，忠孝传家，诗书报国。既笃信个人奋斗，又不失家国情怀。在他的意念中，为师要学高身正，为父须修身齐家，二者的共同指向，便是为国育才。而人才的标准在现实的中国，无论今昔，惯常是以高学历评估的，当时的农村，谁家要是出个大学生，是无比荣耀的事情！也难怪他素常怀着一个神圣的大学之梦对我们严格要求，一以贯之！这些年他常告诫我们三个小家庭：家庭建设要让位于教育投资，培养出人才家庭才有希望。

无奈我少年懵懂且愚钝，并不解父亲说教的深意，一味贪玩；而青春期又太逆反，在师专毕业时罔顾他的劝诫放弃了“专升本”……这些都落空了他的希望。即便如此，身为七零后的一代人，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在同时期众多同学中，我仍然是村里屈指可数的通过升学跳出农门中的一个，学习改变了命运，这让我深深感激父亲！

而父亲早已把育人的目光越过我，越过我们兄弟仨，移到了他的孙辈身上。用他的话说便是：“你们仨人到中年，就这么大本事了，各人注意的是要健康和平安；下一步得看她们姐弟四个的发展了！”他关注她们的成绩和名次，新学期开学前夕必挨家转一遭，助威壮行，期望殷殷；他关注她们的思想和生活，或登门谈心或电话交流，渲染成绩，淡化挫折，遇到哪家有难处，甘当保姆和“说客”（帮着做思想工作）……只是和当年对我们的严厉不同，他和她们交流从不发脾气，更不会“硬碰硬”，真说不通的时候便“搁置争议”，选择“和平共处”。这期间感到压力倍增的便是他的大孙女——我的女儿。去年因疫情在家复习备考的上半年间，她争分夺秒却又脾气急躁。那份努力和焦虑，与爷爷的殷切希望岂能无关？只是与我当年的逆反不同，女儿化压力为动力、迎难而上、一战成功！回首当初，谁又能说谙熟教育工作的父亲不懂年轻人的小心思？响鼓也要重锤敲，他这是要明确要求，加压鼓劲，并借此激发所有的孩子们努力上进呢！

日前我回老家，于闲谈的间隙，年过古稀的父亲忽然戴上老花镜，翻开五年级的数学课本，唤过正在玩耍的小孙子——我三弟的儿子：“时间到了，咱再往下学一节新课……”那孩子便乖乖地坐下，边看书边写写画画起来，父亲则不时回答他的疑问……我静坐一旁，思绪却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百转千回，过去几十年间的诸多场景蓦然闪回叠现：故居老屋的青石台阶上，八岁的我正凝神端坐，捧读父亲新买回的《中国古神话》；昏黄的煤油灯下，一方雕花的木凳为桌，桌面一架算盘，父子对坐，那是父亲在给三年级的我补习珠算课；“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四年级时，我翻着《唐宋词选》，背诵父亲给我圈定的每日一首古典诗歌……无数有父亲陪伴的成长瞬间匆匆而过，记忆又闪回到城市楼居的书桌旁，我与上初一的女儿对坐，辅导她预习新学期的数学；泰安六中的校门外，我迎接女儿从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考场上走下来……我盯着时光，臆想着那不久的将来，已为人母、为人父的她（他）们的模样，会给自己的孩子们创造更好的教育条件和发展平台吧？也会给孩子们讲自己爷爷的故事吗？

那简直是一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