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儒像一个读书人样子

溥儒,字心畲,自号西山逸士,斋名寒玉堂。清宗室也,道光帝之曾孙,恭亲王奕诉之孙也。善书,擅画,其袓父收藏多精品,皆传于溥,加以专心研摹,故能成为一代大家,称之无愧也。少时曾留学德国,自谓所学一无所用,故人民国后,即以鬻书画自食其力矣。民初时人尚慕清贵,故所人颇丰。恭邸易主后,乃迁居于北京西山,西山逸士之号,盖自此始也。时蜀人张大千亦侨寓西山,与溥为比邻,遂朝夕过从,成莫逆焉。心畲楷书似成亲王而参之以《圭峰碑》,为大千所钦服,故大风堂每得名画,书额题字均求溥氏所写也。而溥画每多倩大千合作,于是“南张北溥”之名,盛传于遐迩。

溥儒  张大千   观瀑图

抗战胜利之初,大千自蜀来沪开画展,嗣即至北京(时尚称北平),归时携溥 书画数件,出以见示。余只对其楷书佩服之至,于其画则未敢恭维也。大千谓余曰:“溥氏制画,可与湖帆并美齐肩,为吾所生平最佩服者。吴、溥二人之外,半个是谢稚柳矣。”当时余犹未敢深信之也。

溥儒  张大千   松下高士

四六年冬(或四七年春,忘矣),溥 氏与齐白石同时南来,同寄寓杨啸天之兴中学会中,余以杨氏之介始与溥氏相识。当时所给我印象甚佳,觉其人恂恂如也,毫无逊清宗室虚架子,又无书画名家之习气,所谓像一个读书人样子,谈话亦至谦虚。不久,蒋帮强之为伪国大代表。及伪选幵始前夕,溥竟溜避杭州,遁而不出了。其间数以书来,嘱余刻印,并写二篇游记,及赐作余印集序文一篇,均小楷也。后竟以溥所自撰其夫人之墓志铭一篇,亦并以相贻,且曰:今世永无刊石希望矣,故用以奉贻作一纪念云云。

溥儒 四时山水春

及解放后,溥乃来沪,初寓新亚饭店,后迁铜仁路北京西路口,与余邻近,遂朝夕相晤。据其告余円:陈毅市长曾以车迎之市府,告之曰:中央最高首长知先生虽为伪国大代表,未受丝毫贿赂,且未投一票,隐居西湖,人格可嘉,所以现在要请你重返北京,为人民服务,担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之职。一俟你到京之后, 所有封存西山你家之物件,当即启封发还可也。吾是坚辞未允也。及居北京西路公寓时,余又亲见当时副市长潘汉年三次以函召之,敦促不已。溥乃告臼:北返是可以,但副院长决不接受,如能做一个大学助教,至多讲师,副教授不能接受,如蒙照准,则全家车费,吾当幵一展览会,以书画出售所得,可以自理,无需政府资助也。潘氏允准了,但云讲师太谦虚了吧。事已说定。溥亦由当时荣宝斋笺纸店为之幵一画展,所得尚丰,将成行矣。突有北方来人告之曰:徐悲鸿知你将回京了。悲鸿在外声言,必须把你大斗打倒,方称其愿云云。徐画,溥所鄙视也,故欲趁此机会辱之耳。溥闻后,遂改北上为南翔矣。中秋前后携妾及一 子,一去不返了。

溥儒 四时山水夏

当六七月之间,余乃发觉其作画太不经意,而且必一画如需设色者,辄嘱其 妾或杭州回来之新学生随意洒染,以致精神毫无,而尚怡怡然。溥为人至爽而诚笃,与湖帆等迥然不同也,但因出身关系,对人情世故,往往不周也。在此二月中,溥嘱余刻者,达三十余方之多。以前所用印均为王福庵之作,至是时悉为被渠磨去了。一日有顿立夫(原为福庵拉车夫,后王收为弟子,印神似王也)由荣宝斋经理梁子衡携之晋见,并赠印二方求正。溥略—展视,即随手付余,笑笑曰:“正缺石头,请你刻吧。”余见顿方在座,婉告之曰:“这刻得很好,可留用也。” 溥曰:“你不磨,吾磨。”言时即就砚砖上磨去了。可怜连刻的什么字,他都未见也。梁大窘,顿立起即去了,溥若无事坦然也。又一日,吴仲坰以手集古人印拓 —册呈之,溥又略一翻阅,即随手给余曰广送你吧。”余曰广吴先生拓得精极的, 我不能要的。”溥曰广你不要?”即向字纸篓中一丢了事,使吴大窘而去,溥自若 也。在临去之上一夕,溥整理行装,见桌上有郎静山为其所摄半身坐像(十二英 寸)三纸,至为肃穆,溥乂向废纸堆中丟去,余乃索回珍藏,今只存其一矣。以匕 三事,均溥为人太率真之处也。

溥儒 四时山水秋

溥勤于画,每日总手不停挥,常常画成即赠予余。余私衷不赏其草草之作, 辄婉辞谓之曰:“公画太名贵,设色者可易米度日,吾不敢受也。书法多赐,则幸甚矣。”嗣后,凡有所求,无一不立挥而成,计多精品也。溥食量之大,至足为人所惊,食蟹三十个尚不饱也。食油条后,不洗手,即画了,往往油迹满纸。余每 求画(指明墨笔)求书之前,辄以洗脸盆肥皂手巾奉之,求先洗盥。他认为余对之恭敬,辄下座拱手以谢。此亦一佳话也。今口思之,为之低徊不已也。

溥儒 四时山水冬

当其初抵上海时,大千正来沪,曾设宴款待之,同座者只李氏兄妹、湖帆、子深及余也。当时溥只对湖帆及余二人娓娓清谈不已。子深当时携笔、砚、纸、 色,求一合作书画,张、旲、溥三公竟无一动笔者也。事后,大千笑谓余曰广巨 来,你要心畲书画,是大有可能了,伹是你要当心他的如夫人呀。吾在北京时, 常常见到溥氏如有友人过访,谈得高兴时,即挥写书画以赠。他的如夫人总像三国时刘表夫人蔡氏,在屏后窃听,如见友人有携画而去者,她辄自后门而出, 追而问之:“先生,你手中二爷的画,付过润资吧。”答是送的呀,即向索回,曰:“那不兴,拿润资来取画。”大千云广你要当心被她所夺啊。后与之朝夕畅谈时,觉其如夫人殊与大千所谈不同也,她不但不歧视余,且曾捡出溥自藏小尺 (册)页等见贻也。犹忆在他们临行前一夕,余忽忆起大千曾以精品《岷江晚霭图》手卷一事见贻,尚无引首书者,以告溥氏。溥氏谓何不早拿来写之,今砚笔等等均装人包内了,奈何奈何。其如夫人谓余曰:“放心,吾立刻可拆包裹拿出来,放在此,你明晨拉住二爷写可也。”当时即以大汉砖砚一、大小笔各一、印一,陈诸桌上矣。其时溥忽嘱并以自己数十张得意之作供余欣赏。余至此际方才读到了真正溥画了,山水、花鸟、水族、人物,无一不备,精美莫与之伦,视大千、湖帆有过之无不及也。余惊询之曰广溥先生,今天方获睹大作如此之美,外面如何与此不一样耶? ”溥笑曰:“吾每写有得意之作,总自留聊一自娱耳。”余至其时方信大千之言不谬也。次晨即为余以正楷写了引首,并题跋一段,誉大千此画似高房山云(房字似有误,同音耳)。

溥儒  云山古寺图

余与溥获交只二月余,觉生平所友者,惟其为最真诚、最坦率,惜缘分至短, 为之永铭五衷而已。后据徐伯郊(博物馆长森玉之子〉云:溥氏曾至法国多时,以不善应付,几至无以为生,乃告急于大千。大千汇以美金五千元,始获回至台湾。又以不肯为官,落落寡合,以致患鼻癌逝世了。当其死时,大千正游历巴黎,法总统戴高乐为大千摄制纪录片,放映于世界各同。香港报刊上一日间载二消息:一为溥心畲惨死台湾,一为张大千遨游巴黎云云。此亦伯郊来申时所谈也。
溥氏与余每谈及当年清宫琐事,祖宗家法,常慨然曰:做皇帝不自由,做亲 王更不如老百姓也,连着衣服亦无自主之权云云。暇当专写记之。

溥儒  携友观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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