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宪章:“文学性”之中西别异
在《文学图像论之中国问题》(点击标题即可跳转阅读)一文中,我们曾提及中国文学的某些特点,但语焉不详。当然,这是一个很大、很宽泛的问题,几句话很难说得清。但是,这并不是我们“不去说”的理由,有效的方法就是拿捏某一特定问题;当然,这问题不应该是细小的具体问题,而应该是关涉到文学总体的宏观问题,或者说是把握总体特征的某一关键视角。
那么,把握中国文学之总体特点的关键在哪儿呢?无怪乎“中国”和“文学”这两个关键词,即相对“非中国”、特别是相对“西方”而言,“中国”的“文学”的总体特点。这就涉及到中国的“文学”概念,或者说汉语“文学”这个词所表征的文学观念。关于这方面的历史梳理已经很多,不必重述;我们应该特别指出的只是:就“文学”概念存在广义、狭义之别而言,无论中西、概莫能外;并且,“文学性”是所有文学的最大公约数——既是狭义文学批评的主要参照,也是广义文学批评的基本标准——如果说它们还能称得上是“文学”的话,或者说如果我们还称其为“文学”的话。因为,从“文学性”概念诞生的那一刻起(雅格布森《现代俄国诗歌》,1921),它所指向的就是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即便非文学作品也有文学性,即便文学性并非文学作品的唯一,等等,都不能否认这个概念指称“文学之为文学”的正当性。
如是,我们不妨选取“文学性”视角,对中国的“文学”做一些描述,即在宏观上描述“文学性”之于中、西有哪些差别。
人所共知的是,“虚构”是西方文学的前提和基础,就像fiction(小说)一词同时具有“虚构”“想象”“编造”的含义,没有虚构就没有西方文学;中国文学不是这样,中国文学的前提和基础是修辞,虚构和想象次之。这也是中、西文学“文学性”之别异:西方文学的文学性基于虚构和想象,虚构想象使言说成为了艺术,语言作品因此而可能具有文学性;中国文学不是这样,无论秦汉之前还是魏晋之后,无论神话传说还是子学、史传、诗赋等,那些被称为“文学”的东西总与历史、社会、实存、利害等紧密相连,植根于非文学甚或是非文学的一部分。按照西方的标准,子学、史传不是文学,但在中国的语境中,例如在一直以来的文学史中,它们都被“文学”所收编;之所以如此,首先是修辞使然,虚构与想象次之。就此而言,中国的“文学”就是美文、“美文学”,这从沈约关于“文”与“非文”的区分中可以见出,他非常明确地把“作文”归结到“音律调韵”等修辞问题。
沈约将文学的文学性落实到修辞性,既是对前世中国文学的总括,同时也是后世中国文学的基本特点,以至于独立的文学意识觉醒之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和戏剧等各种所谓“纯文学”,大多是能在社会历史中找到其所言事理,是社会历史真实存在过的影像。与此同时,社会历史批评、道德教化批评,以及“文以载道”的文学观等,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中国文学的主流话语,将文学作为非文学的“工具”,或者将二者混为一谈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是,基于修辞的文学性与基于虚构的文学性,落实到具体文学作品有着怎样的不同呢?就题材而言,中国文学的选材对历史情有独钟,“文”“史”界限相当模糊,“以文为史”和“以史为文”的现象非常普遍:一方面是神话传说的历史化,一方面是历史人物的神话化;一方面倾情于文学的历史叙事,一方面将文学叙事看做历史。总之,中国文学的体裁选项往往是历史或现实的一部分。相对而言,西方文学很不相同:西方文学类似西方宗教,它所营造的世界是相对“此岸”而言的“彼岸”;即便《鲁滨逊漂流记》这样的作品,批评家也不主张去追问它的“历史原型”。直至西方大众文化的兴起,多是为娱乐而娱乐,“及时行乐”而已,或者是通过虚构“英雄救美”之类的老套故事而娱乐,没有人将其当真。中国的大众文化就不同了,由张艺谋开始的“印象系列”等实景演出,作为最成功、最典型的中国大众文化,就习惯于拿历史说事,或者拿文学说事,文学在这些实景演出中也成为了历史。当然,无论“文学”还是“历史”,在“印象系列”等实景演出这类大众文化中,已经变得十分稀薄,有的只落得个言说(演出)的“由头”。
中西文学之“文学性”的不同,说到底是赋予文学与实利以何种关系;总体看来,这种关系与中西宗教的不同大体相类。按照惯常说法,宗教和文学都是社会意识形态;但是,在价值取向方面,中西宗教却有所不同:中国的宗教(以道教为典型)侧重“此在”;至于外来宗教的中国化,实则是将其“化”为能够解决现实困境、满足现实需求的精神实体;西方宗教的价值取向侧重“彼在”,即在彼岸世界获取精神的慰藉与解脱,与婚娶、孕育、福祸、贫富,以及健康长寿等现实欲求无关,后者则是中国宗教被赋予的神性。尽管中国宗教也建构了自己的“彼岸世界”,但是,它已被赋予满足现实欲求的功能。中国的文学同样如是,尽管它也有虚构和想象,但是承载着“歌颂”或“暴露”之现实功能,与实存的、在场的现实直接相关,就像道教与信徒的现实利害命运攸关。
必须明确的是:中国的文学性基于修辞,并不是说文学性就是修辞;西方的文学性基于虚构,并不是说文学性就是虚构,我们不能将文学性与修辞性、虚构性划等号,个中真委需要厘定。
首先,“文学性”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不是“修辞”或“虚构”所能函括得了的;同义反复,无论修辞还是虚构,都不限于文学作品,它们也被广泛地用于非文学,“假话”“扯谎”中也有修辞和虚构。其次,“文学性”是一个有弹性的概念,同样的题材、主题、对象,在不同作者的笔下会被赋予不同的文学性,文学性的程度、纯度也会不同;甚至同一个作家所创作的同一篇作品,文学性也不是像胡椒面那样被均衡地搅拌其中,多面孔、多棱镜、起伏不定、左右摇摆等是其常态。再次,文学性始终处于文学的生成过程中,包括受制于受众的阅读偏好,并非现成的、恒定的价值标准。“文学性”既是文学之门、文学之界,也是文学理想的根本,它的所指主要是阅读享受的总体表征。
在这一意义上,“文学性”永远潜伏在语言表达之“文学化”的途中。我们说中国文学“基于修辞”,是指文学性在修辞中孕育生成;我们说西方文学“基于虚构”,是指文学性在虚构想象中孕育生成。但是必须明确:修辞和虚构既是中、西文学性之别异,同时也相辅相成,共同催生了文学性的孕育生成;所谓中西之别异,只是有所侧重、主次不同。
此乃宏观把握“文学性”之总体特征,如果深究细察必有很多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