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8号按摩师
上一篇【孤岛集】，发表于2019年4月24日。搁笔的这些日子，也曾遇到好些彩虹般绚烂的人，但都没想过把他们收录进这个集子里。
大概是因为，“孤岛”这个名字，本就披着一身落寞色彩，我又偏爱，记录些小人物的悲喜。总觉得，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无奈、心酸、呐喊与向往，才能置身孤岛，于绝处生出幽暗的花来。写作背景：昨晚舅舅听我说起脖子痛，便带我去小城一家按摩店按摩肩颈。
“88号，给这位小姑娘按按肩颈。”老板娘冲旁边的包间喊，屋里瞬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鞋跟“哒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诶～来了来了”，屋里走出一位白T、牛仔裤，年纪估摸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子，一边把披散的头发挽成发髻，一边往吧台走，伸手拿房间钥匙，“42号，我也帮你把钥匙拿了哈。”她回头，冲房间喊，又冲我一笑，眼尾挤出几道眼纹，“来，妹妹，这边走。”穿过幽长又昏暗的楼道、割成小隔间的一扇扇木门，她在一扇门前站定，拧钥匙开门。开灯、开空调，把床单拉开，笑着说：“你们小姑娘爱干净，来，躺下吧。噢，项链也要取下来，哪边脖子疼？”我顺从地拖鞋、把项链取下放进口袋，躺下来，揉着右肩歪头说，“不知道为啥，早上起来就疼，可能昨晚枕头太高了。”“嘎吱”一声，门打开又关上，昏暗又狭窄的房间，只剩头顶一盏暖黄色的灯光，还有空调屏幕闪烁着的深蓝色数字。辛辣的活络油抹在脖子上，火辣辣的疼，温柔的手，在肩旁游移。“哈哈，还叫姐姐啊，要不是结婚迟，我都是当奶奶的年纪啦，快五十啦。女儿都十八了，你要叫我阿姨啦。”她笑，“做这行十八年啦，拜过好多师傅，确实懂一点儿哈哈。”“哇，女儿都这么大啦，不是骗我吧，看上去好年轻呀，您怎么保养的呀？”“骗你做什么，没保养，就是保持一个好心态，人生在世，就是要心态好。”“是嘛，大概就像女明星一样：我啥都没保养呀，就是多喝水早睡早起哈哈“是真的，你要努力远离那些负能量，保持好心态，面由心生。小妹儿我告诉你啊，十年前，长沙的医院诊断我是没有救了的，医生都让我回去好吃好喝等死了。”她捏肩的手停了一下，“被我老公气的，那时气得心、肺、胸腔都淤满了血，医生也找不到原因，就说没救了。”“还在外面沾花惹草，我后来终于死心了，离婚了。所以十年前我离婚，又同时被医生宣判死刑。”她压低声音，顿了顿，“哎，妹妹，你还是我第一个告诉离婚的客人，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离婚了，我都跟他们说我老公对我很好，我家庭很幸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道的，小地方，这种场所，什么客人都有，一个离婚的女人，难免被人纠缠。”“我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那时我还在广东，好多次站在海边，想跳下去，但我问自己：你死了，你妈怎么办？你女儿怎么办？从那时候我就明白，我不是一个人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多次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你就这样被自己击垮了么？然后我就一点点调理，摘草药、做理疗，每天看些正能量的推送，屏蔽一切负能量，慢慢气血就活了。”“我最近在看电视剧《三十而已》，里面讲了三位三十岁女性的婚恋观，还有两位女主的家庭琐碎。我冒昧问一句，在婚姻里，是老公好吃懒做、吸毒让你更难过，还是出轨呢？”“是背叛。我可以容忍我老公打牌、赌博、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甚至可以原谅他吸毒，但我没办法接受背叛。那种痛，是吃饭都吃不下去，睡也睡不好，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我再也不想经历了。”“也不后悔吧，没有婚姻就没有我优秀的女儿，她十八岁，一米六七，很漂亮，他们都说女儿长得很像我。”“那她一定很好看，看您就知道啦，这么好看的妈妈，基因好嘛。”“其实回过头再看，我死了一回，觉得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么生气，气坏了身子，遭罪的是自己。其实人啊，就这几十年，男女之间，也就那样，没必要看太重。爱人，别爱太满，一定一定要把爱自己放在第一位，这也是我经常跟我女儿说的。”“你没事的时候，就去火葬场坐上两小时，听到尸体火化’噼里啪啦'的声音，觉得，只要活着，就没什么坎过不去。”“啊，我之前也常说，心情不好了，就去医院和菜市场走走，前者让你觉得生之可贵，后者让你感到生的活力。”“就是这个意思。我活到这个岁数了，见过的人、经历的事，太多太多了，这是作为'过来人’给你的经验，真的，妹妹，活着就好，远离负能量，想开些。”她笑，“我还是很幸运的，这一路走来，没缺过钱花。”“不是，就是我能拉下面子去挣钱，只要不违背底线，你现在让我蹲下身给你擦皮鞋我都愿意做。过去我什么苦没吃过呢，我五岁时爸爸就去世了，十岁边做读书边做短工，在广州钱包被偷，饿了两天两夜，跑进翻车了的货车里找吃的差点被撞死，摆地摊、发传单、开店，各种。”“嗨，我经历的事，可以写一本书了。今天跟你说太多了，妹妹，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就是觉得你亲切。”“我真的觉得您是无比伟大的女性，也是无比伟大的母亲，我向您致敬。”“滴滴滴”手机闹钟铃声响起，到钟了，她站起身，摁了静音键，“哎，怎么时间过这么快。妹妹，不好意思啊，今天光顾着跟你说话了，都没好好按。你转过来，我再给你拉拉筋。”“没有没有，阿姨按得很好啦。我下次再来！听您说的这些，给我上了很重要的一课，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谢谢！”舅舅在门外催，我只好起身，穿好鞋往外走。出门后站在楼道拐角回头，看到她探头往这边看，我说我以后再来，她朝我挥手：“要保持好心态啊，我是88号。”原来，一个小时的时间，我都来不及问她姓什么，到最后，只有满腔心酸的故事，还有一个代号：88号。
昨天回来，想起她跟我讲的话，那些大灾大难后的云淡风轻，心里的感受翻江倒海。今早L又给我分享了两段安妮宝贝的文字，觉得很应景：我想，人这一生，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人间百态，各有各的艰难与辛酸所谓爱情、婚姻、子女，其实哪一个组成都没办法给生活上保险。但我由衷敬佩，那些在一次次绝望后依然面朝阳光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