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她卒于二零零X年

【笔者按】：

从小到大，目睹或耳闻过许多死亡，我以为，追忆逝者只关乎拷问写作者的勇气。

于是，很多次扪心自问：我有没有勇气写出来？

好可惜，我胆小、怯懦、怕生也怕死，只能忧忧戚戚，把那些故去的人，深深扣进记忆里，一抔黄土埋了，此后余生，过往都只是背景。

昨日导师说：

人生在世，幸运的话，活个七八十岁，大家都躺在那儿，谁还记得你说过些什么，写过些什么。

所以，写死亡，无关勇气，只是选择。

而死亡是需要讨论的，Because it's so final, and you don't know when and where it will come.（因为它太具终结性了，而且它何时降临，在何处降临，你都无从得知。）

我一下释然、愀然、又怅然。

好，那我选择写下来，这成长途中有关死亡，最早的记忆。

这是【孤岛集】的第二篇。

---

全文2845字，阅读时间约9分钟。

-01-

其实，我是写过慧慧的，刊登在《中学生报》上，人物连载，她是其一。

可惜，我再也找不到那些报纸了，一如，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甚至记不清，她在世的最后一年，具体是哪一年。2004？还是2005？

芸芸众生，每个人的一生，都被一串数字框住：生于X年X月X日，卒于X年X月X日。

我既不清楚慧慧起首的数字，也不记得她末尾的数字。

为此，我感到愧疚。

-02-

有关她最后的消息，只是四年级时，玩伴的一句感叹：“慧慧得脑膜炎死了，你不知道？”

周身震颤起来。

我真不知道。

那时小小的我，更不知道的是，原来人死后，是这样悄无声息。活着的时候，再怎么闹腾，一旦画上句点，人世与你有关的消息，都会被时光不断抹去。就像宣纸上洇开的墨，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于无迹可寻。

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臣子，一抔黄土，了却此生，谁还记得你的辉煌与艰辛。

如果，死亡是一场终极的浩劫，那么我们都，在劫难逃。

《寻梦环游记》里说，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记得你时，你将彻底消失。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慧慧，我还记得啊，我还记得，哪怕这份记得，如此稀微和寂寥。

-03-

和她一起读过三年小学，直到我四年级中途转校。

前几年我回了家乡，发现原来的小学停办了，而我们住过的那条小巷，早已被起重机“隆隆隆”碾平，建起大型沃尔玛，商铺鳞次栉比。

物非人也非。

-04-

可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在思考生死的时候。

想起她玉盘似的脸，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像洗净后的黑加仑，透着黑亮的光。睫毛是两把上翻的扫帚，乌黑浓密，双眼皮深得像包饺子时指尖掐出来的痕。鼻梁不高，鼻头肉肉的，绛紫色的嘴唇很厚，人中深深嵌进肉里。

啊，还有她的头发，总让我想起棕榈树粗糙的树皮，厚厚地在她脑袋上覆了一层又一层。慧慧奶奶常用根红色皮绳，把她蜂窝似的发束在脑后。女孩们平常小打小闹，就会跑去抓慧慧的马尾，粗硬的一把，她拧起眉毛，把头一偏，跑开了。

这些搁浅了好多年的片段，现在想起来还是鲜活的。

终是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我怎会知道，某一天里，十岁不到的她，竟会患了脑疾，一命呜呼了呢。

-05-

二年级那年，妈妈生日，我攒了许久钱，买了个奶油大蛋糕——这是我的孩提时代，记忆中最奢侈的一笔消费。

我提着粉红丝带绑着的蛋糕盒回到家，妈咧开嘴：叫上你的小伙伴们一起吃呀。

这其中，就有慧慧。

那个时候的我们，已经隐隐觉察出贫富差距的概念。出身普通的孩子，常常玩在一块，富人家的小孩，又自成一团。我和慧慧，属于前者。

-06-

奶油蛋糕，从来都是奢侈品。

我还记得，慧慧倚在门框，左手托着盛蛋糕的纸盘，右手食指含在嘴里吮指尖沾着的奶油。

妈妈把最后剩下的一块蛋糕夹在她盘子里，怜爱地望着她：“慧慧多吃点呀”。

慧慧抬头，唇角旋出讪讪的笑，望向我妈时，瞳孔里闪着感激和讨好的光——现在想起这光，心里仍会隐隐作痛。

我在后来的成长年月里，越来越觉得，有条件的话，最好富养小女孩，物质和精神双重层面。物质上给她洋娃娃和公主裙，精神上培养她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这样才不至于遇到一点点赠予就感恩戴德，也不至于面对金光闪闪的诱惑时，心动以致沦陷。

可惜，慧慧没有机会经历这些了。尘世浮华，她都没有机会接受或者拒绝了。

-07-

慧慧狼吞虎咽地吃蛋糕，吮着食指，手上胖乎乎的酒窝深深陷进肉里。

妈在楼下，喊我拿洗好的葡萄。伙伴们吃完了和我一道下楼，只留下慧慧独自在那吃最后一块蛋糕。

我们端着葡萄上楼，慧慧手里拿着二十块钱，递给我妈：“阿姨，刚刚在桌子下面捡到的。”

妈妈接过来，大赞她真是诚实的好孩子。慧慧又讪讪地笑起来，脸颊红通通的，勾头把蛋糕往嘴里扒。

-08-

后来妈曾提过这事好多次。

二十块钱在那个时候意味着什么呢？五块钱一斤的猪肉，可以买四斤，慧慧家也许可以吃上一个月。巷子拐角小商店里一毛钱两粒的糖果，可以买400粒——慧慧眼巴巴地趴在商店玻璃柜子边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小时候，妈有段时间逼着我背成语，一本词典从“阿”字开始，不断往后翻。

那时，我忿忿地背“不愧屋漏”：“屋漏：古时候宗庙里西北角放置神主的地方，泛指屋里的深暗处。指即时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应该光明磊落，不做亏心事。”

直到今天，我才知，“不愧屋漏”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行出来，又是怎样的景象。

不就是慧慧倚在门框一手端着蛋糕盘，一手举起那张土黄色二十元纸钞的样子么。

-09-

慧慧是物质上穷养的孩子。她不爱读书，成绩倒数，妈妈嫌家里穷跟人跑了，留下慧慧、爸爸和奶奶，三人蜗居在租来的一间小房间里——她老家在乡下，爸爸没上过学，在这座城市做板车工，常年穿着背心拉一辆板车运货搬家卖苦力，尼龙绳在肩头勒出一道道的红。

挣钱是很辛苦的，慧慧爸爸早出晚归，我只见过几次。

记忆中唯一一次和小伙伴们去慧慧家寻她，在一楼正好撞到准备出门的慧慧爸爸，穿着浸满汗渍的背心，裤管卷起来。他右眼失明，眼皮像针线缝着，只孤零零地瞪着左眼，方腮上的胡子茂盛得像野地的草。

慧慧爸朝我们咧开嘴打招呼，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不整齐的牙齿。

那景象，于我们很是可畏——小孩子的世界里，怎么会读懂成年人劳动的艰辛与风霜。

我们木木地点头缩了舌头，不敢抬头多看，像群受惊的鸟，“呜啦啦”飞快地往楼上跑。

-10-

慧慧家租在二楼。

楼道很黑，门檐很低，我们弓腰走到拐角的隔间，沿途所谓的走廊，只是竹排搭成的一米来宽的夹板，没有扶栏，踩在上面“咯咯”地响。

那时我常疑惑，为什么要租在这里呢，慧慧七十多岁的奶奶不小心摔下去怎么办？

终究是小孩子啊，这问题，很像晋惠王看到饥荒时期，百姓挖草根充饥，问：“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百姓肚子饿没米饭吃，为什么不去吃肉粥呢?) 那时的我何曾想过，这样的房子，最便宜。

长大后我才明白，世上很多烦恼的根源，都直指经济。

-11-

房间没有窗户，不透光，白天也亮着昏黄的灯。墙体用水泥糊了，霉迹斑斑。说是“房间”，其实是个偏棚，天花板斜着，砖瓦探伸到窗外的树里。

慧慧蹲在角落里，洗脸盆里的碗，一看到我们，就放了碗，把手往衣角上一蹭，立起身拉着我们就往外走。

奶奶在身后喊：“慧慧，莫玩久了，早点回来吃饭啊。”

“欸！”慧慧头也不回，脸上堆满笑，黑葡萄似的眼睛在幽长的楼道里亮得像道光。

-12-

四年级时，我家搬到另一个区，随即也转到另一个学校。这期间，我两个月没有上学，包里背着书本，陪妈妈去了北京求医。

那个时候，没有人管我，我也没有办法独立，我只能和妈妈一起走，妈妈在哪我就在哪。

我后知后觉地想：慧慧也是这样吧，爸爸在哪，慧慧就跟到哪。爸爸是慧慧的依靠，慧慧是爸爸的生命。

我无法想象，失去独女后的慧慧爸爸，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他仅存的一只眼睛，会不会像慧慧奶奶一样哭瞎。

-13-

从北京回来，我依然参加了新学校的期末考试，照例考了班上第一，开学前夕再次搬回原来住的市区，转回原来就读的学校。

我满心欢喜满心雀跃满心骄傲，直到，旧时玩伴中没有再见慧慧的身影，直到他们问的那句“慧慧得脑膜炎死了，你不知道？”

怎么会？

怎么会！

怎么会？！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或许是没有钱及时治疗，或许是医生疏忽大意，或许是命里逃不掉的宿命。

他们只是说慧慧奶奶眼睛哭瞎了，慧慧爸爸和奶奶搬回乡下了，所有的记忆，通通都搬走了。连同生，连同死。

世上再无那个眼睛亮亮的慧慧，吮着手指舔奶油的慧慧，举起二十块纸钞的慧慧，趴在商店橱柜糖果前的慧慧。

-14-

我试着想象慧慧爸爸心里的痛，没有钱治病的痛，眼睁睁看着女儿死掉的痛。那种感觉，很像我站在病房里，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让医生给妈妈用最贵的进口的药。

那种感觉，想想都要掉眼泪。

无能为力。

束手无策。

谁能想到，有些人，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就永远地消失了呢。

-15-

以前读田维的生命绝笔《花田半亩》，她写：“生命是跌跌撞撞的曲折，死亡是宁静的星，当生命终于也随浮华远去，我终于得到安宁。”

慧慧已经故去多年，我不知道，她的魂灵，有没有得到安宁。也不知道她的奶奶和爸爸，现在如何。

我只能蘸满悲凉的墨，写下与她有关的一切，指头探进记忆里，用力地掘，最后也只能汇成苦涩的一句：她卒于二零零X年。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

于生者，也只能警醒感恩，守我们卒前的未知岁月，好好活着，知生，而后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