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可与鲁迅比肩,去世之夜被称琴弦之夜
1951年1月4日,夜色如漆,天降大雪,史铁生出生于北京市一家医院。史铁生早慧,两岁便能记事。略大一点,奶奶便带着他去杂货店买东西,去小吃街吃东西。小吃街喧喧嚷嚷,街道两边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吃,芝麻烧饼,油条,炒肝,爆肚,豆腐脑,豆汁,焦圈,包子,馅饼,羊杂碎,切糕,蜜三刀,凉糕,杏仁茶,豌豆黄等等。他还看到驼煤的驼队排成一行,向城外逶迤而行。
1969年1月17日,刚过完18岁生日的史铁生来到陕北清平湾插队。清平湾其实不叫清平湾,而叫关家庄。因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冲出一道清平川,清平川蜿蜒数百里,串联起几十个村落。因为这条河,人们逐渐把关家庄叫作清平湾。
“清平湾是个苦地方”。村里人农活很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送四五趟。天不亮人们便赶着牛,扛着犁上山了。扛犁后面是撒粪的,撒粪后面是点籽的,点籽后面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缓慢而有节奏地向前移动。“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过来的”。
1970年清明节,史铁生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队里便让他不要干农活了,好好价把牛喂好就行。“年轻轻的,可不敢座下病”。跟史铁生一起喂牛的白老汉,史铁生叫他破老汉,因为白在陕北话发破音。破老汉年轻时是个吹鼓手,居无定所,四处串饭吃,动不动喜欢吼上几嗓子。夜里他们睡在饲养院里,一遍又一遍给牛添草。“马无夜草不肥”,牛也如此。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像一颗颗钻石,镶嵌在黑蓝色天鹅绒一样的夜空上。
牛是有感情的动物。一天夜里史铁生给牛添草,发现最老的那头大黑牛摇摇晃晃不卧倒,走近一看,原来老牛身下卧着一头牛犊。如果老黑牛卧下,牛犊就会被压坏。史铁生把小牛赶走,老牛抬起湿润的眼睛感激地看了看他,扑通一声卧倒了。后来这头老牛被杀,“村里处处飘着肉香,只有他和破老汉没有吃肉”。
我小的时候,村里一头老牛在场面里被杀了,人们把血迹用新土埋起来。每天牛群黄昏时分回来,都会飞奔着跑到老牛被杀的地方,用蹄子把血迹刨出来,嘶声嗥叫。每当此时,人们都静静地站在墙角,作壁上观。
喂牛虽然“苦不重”,但是熬人。史铁生每天夜里给牛拌好料,喂牛吃了,都会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打个盹,等着喂二次料。打盹时候,他经常梦见全聚德的烤鸭,热腾腾端上来,香气四溢,正要吃,忽然整个人掉进什刹海的冰窟里,打个冷战醒了。石板寒凉刺骨,史铁生后来的病,就是每天守夜落下的。
村里的少年个个健康聪明,吃苦耐劳,如果他们能够接受教育,走出大山,必定大有作为。只可惜在那个封闭落后的穷乡僻壤,他们只能遵循父辈的老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如水逝去,逐渐麻木鲁钝,一辈子听天由命。史铁生说,“贫困的农村需要知识青年,需要科学,需要文化,需要人才”。
1972年的一天,史铁生照常和破老汉在山上放牛,忽然暴雨倾盆,无处可避,被淋成落汤鸡。回去高烧不退,乡亲们把他送到县医院,烧退了,他的腿却疼得厉害,只好回到北京治疗。走进医院时,他还可以撑着拐杖艰难而行。
一开始史铁生比较乐观,他认为自己最多住上三两个月就好了,就能生龙活虎地回到清平湾继续放牛了。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逝去,他的心如这个寒冬一样萧瑟苍凉。他的腿日渐萎缩,拄着拐杖都走不到院子里去了。百无聊赖,他只好靠读书打发时光。医院对这位爱读书的年轻人很照顾,把他破格安排到安静整洁的单间里。
在漫长的住院时光里,史铁生明白了佛家一个词:众生皆苦。病房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24岁因为一次医疗事故导致瘫痪不起。女友对他一往情深,发誓跟他白头偕老。但他不想耽误女孩一辈子幸福,狠心让她离开,女孩不舍,两人互相纠缠,互相伤害,互相折磨,互相温暖,互相思念。当时尚未尝过爱情蜜酒(也可以说是苦酒,不是有句歌词么,爱情这杯酒,谁喝都会醉)的史铁生对二人的爱恨交加懵懂无知。多年以后,他听说,这对恋人还是分手了。
史铁生出院后,就坐上了轮椅。从最初的痛苦中挣扎出来之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得吃饭,得想办法挣钱养活自己。鉴于他的身体状况,他最好的选择便是进入公家单位,不但可以享受公费医疗,退休了也有退休金。为了“捧个铁饭碗”,母亲推着他一次次前往劳动局申请,“像电影里穷人到地主深宅大院借粮一样”。但是劳动局的办事人员都是按照政策办事,对他的境况爱莫能助。办大事得找大人物,降大妖得请大神。去的次数多了,终于有个负责人说,慢慢回家再等一等吧,全须全尾的我们还分配不过来呢。
史铁生的家离地坛公园不远。那时候旅游业还不发达,地坛公园只有围墙,不要门票,人们上下班为了走捷径,会从园中穿行而过。“荒芜冷落,如同野地”。每天吃过早饭,史铁生便会摇着轮椅,慢慢走进这片寂寥的所在。他跟别人上下班一样,中午回家,下午再来。坐着或者躺着,看书或者遐想。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看地上的虫子忙忙碌碌,为了生活到处奔波。
1974年初秋,日头犹炙,史铁生在朋友介绍下,来到一个街道小厂干活,一干就是七年,从23岁干到30岁。同事都是些老年人以及和他一样的残疾青年,主要工作便是在一些仿古家具上画些花鸟虫鱼和山水人物,月工资十几块。厂房是两间破旧的老屋,“昏暗而无聊”,很多时候,他们都去外面干活,看街上人来人往。
“上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后架上夹着饭盒,一路吹着口哨,按响车铃,姿势令人羡慕”。
无独有偶,王小波下乡插队回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也进街道小厂干过一阵子,后来写进小说《革命时代的爱情》和《三十而立》里。史铁生羡慕的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上班族,其中之一很可能便有王小波。
一年初春,乍暖还寒,一个名叫三子的小学同学来到他的院子里干活。三子从小脑髓里有点贵恙,读了十一年小学,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渣,他非常崇拜史铁生这位学霸。看到史铁生如此境况,三子潸然泪下,一边干活一边念叨,这下完了,他跟我一样了。傻人无忌,史铁生听了,心如刀绞,自己竟然混到跟这个傻子一样的地步。悲凉从心底涌来,比初春的寒意更甚。
我读小学时有个女同学,我读小学一年级她也读小学一年级,我读初中一年级她还读小学一年级,我读高中一年级她小学毕业进城打工,我读大学一年级她嫁做人妇。丈夫是个工地搬砖的手艺人,在郊区有一处院子。三十岁那年,她家院子拆了,听说给了好几套门脸,好几套住宅,好几个车库,以及不知多少装修款。一年春节,她开着豪车,穿金戴银,大包小包走在村里,所到之处,全是羡慕嫉妒的目光。
我想,这就是老子说的“天道无常”吧。
有一年他认识了一位姑娘,年轻貌美,被他的渊博学识倾倒,经常过来找他,跟他说话闲谈。爱情的萌芽在史铁生心里萌发,逐渐疯长起来,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思念,摇着轮椅找到姑娘所在的小区,却不知住在哪栋楼,只好扯开嗓子大喊,不大一会儿姑娘下来了,满脸惊慌,问他有什么事,他唯唯诺诺的说,没事。姑娘说,没事赶紧回去吧,以后我去看你。
史铁生疯狂地摇着轮椅沿路飞奔,心中宛若黑洞。原来他对姑娘的感情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姑娘喜欢的只是他的才华,而不是他的肉身。
十多年前,我也认识一个姑娘,经常跟我打电话,一打一晚上。打着打着,我的心里便泛起涟漪,以为人家对我有意思,不免朝思暮想。有段时间忽然打不通了,我宛若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魂不守舍。忽然有一天,她又给我打电话,说是结了个婚,出去度蜜月了。从此每天还给我打电话,打着打着,忽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为啥要跟她打电话啊,我真的时间太多需要跟一个有夫之妇消磨吗。于是我就歇了,接一下不接一下,她还问我,咱们难道连打电话闲聊的交情都没有吗。我心说,我又不是知心大姐。
后来看贾平凹的《废都》,里面有个词,“互相消费”,茅塞顿开。人家在消费我鄙陋浅薄的学识,我在消费人家青春靓丽的年华。当她嫁做人妇,将青春美貌给了别人,就没啥可供我消费的了,我的知识也就没必要再让她消费了。
有一天史铁生下班,被一伙骑自行车的混混围住,辱骂他,抽他耳光,还把他帽子抢走了。胜利者扬长而去,史铁生非常愤怒。后来这种事遇得多了,他便释然了。这就如动物们生活在丛林中,有老虎,有狼,也有羚羊。老虎吃羊,狼吃羊,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足挂怀。诚如王小波所说,如果你对一件事感到屈辱,便会遭来更大的屈辱。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不要感到屈辱。阿Q遇到屈辱,便用精神胜利大法化解。史铁生遇到屈辱,想到的是放弃愤怒,从而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
于是他开始学着写作。写作既是消遣,也是发泄,还能从中感到愉悦。他在地坛公园认识一位长跑爱好者,每天没事干就是跑。他看到史铁生拿个笔记本搞创作,非常高兴,说,这下咱俩一样了,我玩命跑,你玩命写。
西谚说,上帝给你关上门,就会开扇窗。写作就是上帝给史铁生开的一扇窗。他用写作感悟人生,观察人世,体验人情。从此写作成为他活着的意义。许三多说,好好活就是有意义,有意义就是好好活。自从开始写作,史铁生才终于找到自己值得存留人世的“好好活”的意义。
三十岁时,史铁生第一篇小说发表。从此进入文坛,逐渐声名鹊起。成名之后,许多身患残疾的文艺青年给他写信,希望得到提携。史铁生虽然身患重病(需要定期做透析清除肾脏里的毒素),但对这些文艺青年非常支持。问题是许多人的写作水平并未入门,阅读少,积累少,不忍卒读,消磨时间尚可,想要发表很难。他们有的,只是对一夜成名的幻想和飞蛾扑火的决心。
每次收到这样的来信,史铁生总是循循善诱地说,首先你得找份工作,得活着,得吃饭吧。这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等你衣食无忧了,才能安心写作,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才能发表。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流,那么事业就是一条船。选择事业,或者说选择一条合适的船,首先应该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兴趣所在,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还得考虑客观条件允许你做什么。如果发现自己的选择不合适,还得有勇气及时回头,千万不要把事业当成赌注。
1990年,史铁生名作《我与地坛》发表,获得巨大声誉。有评论家认为,这是一曲生命的交响,寂寥的底色涌动着汩汩热流,作者在一片荒芜的园子里感受到了时间,感受到了命运。如此寂寞苍凉的文字,除了鲁迅曾经这样荒凉地展示过人性的苦涩外,中国的新文学,绝少这类形而上意味的孤独的咏叹。这里只有灵魂和上苍的交流,人间一切喧嚣都沉寂了。
《我与地坛》是一曲绝唱,任何典丽的附庸风雅之作都无法和他媲美。
经常有朋友去看史铁生,史铁生热情地留他们吃饭。史铁生说,吃饭分三种,一种是喜欢吃又喜欢做的,一种是喜欢吃但不喜欢做的,一种是既不喜欢吃也不喜欢做的。他就属于最后一类,“大概是最不可救药的一类”。
2010年12月31日凌晨三点,史铁生因病去世,距离他的生日只有四天。他曾写过一篇小说《命若琴弦》,因此朋友们沉痛地将此夜命名为“琴弦之夜”。
史铁生最大的贡献是什么?我觉得便是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鲁迅说,真的勇士,都敢直面惨淡的人生。当厄运的铁锤一次次撞击史铁生惨淡的人生时,他恐慌过,绝望过,试图自杀过,但他一次次挺了过来,和悲惨的命运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这种顽强拼搏的精神,值得我们尊崇,值得我们学习。当你绝望无助的时候,当你一蹶不振的时候,当你被侮辱被损害的时候,你可以静下心来读读史铁生。
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表,别让任何人打乱你的人生节奏”。面对自己,保持清醒,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永远别给自己的人生设限,生命就是等待正确的时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展时区,都有自己时区里的步程,生命就是在众人中一眼看到自己的从容。“余生很长,请与自己的人生来一场和解,遇见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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