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九:关肃霜谈戏路
关肃霜
戏曲艺术表现生活,在舞台上塑造人物形象是以行当作为基本艺术手段来提炼和概括生活的。演员在自己所擅长的行当范内扮演一定类型的角色,演出自己所擅长的一些剧目,并通过这些剧目的不断加工,不断演出,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个性,发展自已的风格与流派。这些为某一个演员所擅长表演的那一路戏,通常就成为这一个演员的拿手戏,其中一部份优秀剧目,则成为这一个演员艺术成就的代表作。人们也往往把这路戏视为这一个演员的戏路。
关肃霜是被赞誉为“一专多能,艺兼文武”,“戏路宽广”的“多才、多艺、多能”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她一生演出过上百出戏,“能戏”很多。早在五十年代末,我国著名戏剧家马少波先生在评价关肃霜的艺术成就时说:“她一专多能,艺兼文武,文能《宇宙锋》、《玉堂春》,武能《扈家庄》、《泗洲城》,而且都演的极好。”她不但演青衣、花旦、刀马旦,同时也演小生和武生。她演的《柴桑关》的周瑜和《红梅山》的金钱豹,都在水平以上”。正因为关肃霜的“戏路宽”,又能应工多种行当,有人就误认为关肃演戏“不归路”。“戏路宽”和“不归路”,本来就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根本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
关肃霜《佤山雾》
最早听到这种议论,那是在一九七九年十月,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三十周年,文化部选调云南省京剧院二团创作演出的现代京剧《佤山雾》晋京作献礼演出。关肃霜在该剧中饰演佤族女民兵英雄叶娘。在演出间隙,关肃霜应中国戏曲学院的邀请,去为学生讲课并作示范演出。记得那是十月六日,她作示范演出后又独个儿在舞台上借助一张高桌练“前桥”空翻下。问其原因,才知学校有的师生和首都戏剧界的一些同行,久闻关肃霜的小生戏和武生戏演得好,很想请她为大家示范演出一场小生或武生戏,以饱眼福。肃霜欣然答应了,并定于第二天晚上演出全本《甘露寺》。她前演孙尚香,要以花衫应工,宗梅派唱腔。后演周瑜中了孔明计,被张飞围困在芦花荡,最后表现周瑜战败(即《周瑜归天》),这要以武生应工。为了充分展现周瑜孤军奋战,战到精疲力尽,走投无路,还试图垂死挣扎,死里逃生,后终因寡不敌众而战败身亡。她著白箭衣、甩发,连续要表演几十个悬空旋子,随即是两手握枪,从高桌“前桥”空翻下,紧接着还要来一串悬空跃马劈叉。这一些表演,乃属武戏中的高难度动作,那一晚,剧场挤满观众,大家都想来欣赏这位来自祖国西南边疆的表演艺术家的精湛表演。当演到周瑜陷入绝境,一筹莫展之际,只见她口咬甩发,圆睁双目,神速而敏捷地从高桌上“蹬”地翻落下来,顿时掌声、叫好声、议论声响彻剧场。那时关肃霜已经五十一岁,能有知此高超的技艺,真是难能可贵。几天后,她又在“二七剧场”演出了《白门楼》,她饰演吕布,以文武小生应工,是一出以唱做为主的折子戏,那晚她演得极好,并有中央领导来看,演出结束还上台接见了肃霜,在首都观众中引起了更大的反响。嗣后,吴枫同志听了一些观众反映,其中一个重要反映,是首都有观众、特别是文艺界的一些同志既惊服能关肃霜能应工多种行当,艺术上能全面发展而又艺有专长,同时也感到她因“多行当”和“戏路宽”而“戏演得过杂”,似乎有点儿“不归路”。大家听了这些反映,仔细琢磨,觉得这种见解虽属少数人的看法,但却牵涉到对关肃霜的艺术道路的评价,应该把这一反映告诉肃霜,听一听她的意见。于是,吴枫就约着我一去找肃霜转达意见。肃霜听后,稍一沉思,说:“是不是有人嫌我演的太杂了?”
关肃霜《白门楼》
本来,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能够应工多种行当,又不受某一行当的约束,不把自已的“戏路”搞得过于狭窄,是有利于艺术上的相互吸收,对发展艺术流派是大有好处的。但是,戏路宽广,不等于什么戏都演,还要注意发挥自已的长处,做到“一多多能”。关霜对戏路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她认为:我平生演过不少戏,其中有的戏是陪着师傅演出时学会的,早年我跟师娘戴绮霞学戏,师娘擅长演旦角戏,,我就学演小生;,有时需要武生配戏,我又来个武生。这样,什么吕布、周瑜、姜子牙我都曾经演过。一是我喜欢,二是观众爱看,所以,就把《甘露寺》《吕布与貂蝉》《伯牙碎琴》这样一些戏保留下来了,有时翻出来演一演,天长日久,也就成为我的保留剧目了。但是,我一生最爱演和最常演的戏,还是《大英杰烈》,也就是《铁弓缘》,还有《战洪州》、《杨门女将》、《白蛇传》、《穆柯寨》、《泗洲城》、《扈家庄》、《盗仙草》、《盗库银》、《打焦赞》、《打孟良》等;文戏有《玉堂春》、《花田错》、《红娘》、《拾玉镯》、《宇宙锋》、《霸王别姬》等等。我到云南安家落户后,上了祖国的边疆,我想多演一些反映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戏,比如《多沙阿波》、《黛诺》和这次来北京演出的《佤山雾》。关肃霜如数家珍似的把她演的戏数落了一番,目的是让我们清楚地看出她演出最多和成就最大的并非是生行和净行戏,而主要还是集中在旦行上,尤其是旦行中的花旦和刀马。她之所以“一专多能”,就因为“专”在旦行上;她“能戏”很多,但最“能”的是花旦和刀马旦戏。同时也“能”演生行中一些小生和武生戏。经过这样一番切磋,我们对关肃霜的表演艺术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最后她说:“无论'归路’也好,'不归路’也罢,反正我爱演和常演的那一路花旦、刀马戏和反映边疆民族生活的现代戏,也就是俗话说的'看家戏’,就是我关肃霜的戏路。”我们表示赞同。她半开玩笑似地说:“你们别听有的人在那儿瞎叨叨,其实提这种意见的人,恐怕连我的戏也没有看过几出,这次一看《周瑜归天》和《白门楼》,还真以为我关肃霜是靠演这几出戏成名的,这不是把人看扁了吗?如果我关肃霜只会演这几出戏,恐怕也就不成其为关肃霜了。”这就是说:一个演员如果擅长的“能戏”不多,戏路不宽,就不可能做到艺术上全面发展,艺有专长。
关肃霜《金山寺》
八十年代中期,一次座谈会上,又有人谈到关肃霜的“戏路”问题。这使我又想起了她在北京演出《甘露寺》、《白门楼》后的那次谈艺的往事,便启发我在撰写《论关肃霜的表演艺术》一文时,特意就她的“戏路”问题,写了下面这段文字:
“……也有人认为:关肃霜“不归路’。虽然她也演过像《白门楼》《周瑜归天》等小生和武生戏,但是,绝不能误认为她艺术上就'不归路’。其实,她不是'不归路’,而是'很归路’。艺术上的主要成就不是体现在生行、净行上,而主要是集中体现在对京剧旦行,尤其是花旦、刀马旦的艺术创新上。关肃霜多年演过许多戏,在舞台上创造了像陈秀英、穆桂英、白素贞、杨排风、椰技、黛诺、叶娘……等等古代和现代的妇女形象。也正是在创造这些性格各不相同的女性形象的艺术实践中,充分显示她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多方面的表演才能。所说的'多行当’,实际上主要是一个行当——旦行;所谓的'不归路’,实际上是'归’在京剧旦行艺术这一条'路’上。'关肃霜所最专擅的、付出了造性劳动并且是卓有成就的,还应当说是她的刀马旦戏。有人认为,这位演员通过自己的刻苦钻研,把京剧里的刀马旦的表演艺术推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我觉得是不夸张的。’”
文章在一九八八年第一期《民族艺术研究》上刊出后,我送刊物去请肃霜同志指数,并特意将上面这段文字用红线勾划出来,请她一定要看一看。事隔半年,关肃霜要到香港演出,专门捎信给我再送几本刊物给她,谁备带到香港去。赴港前タ,我再次见到她,并征求她对文章的意见,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上前来给了我一掌,说“文章我读了,谢谢你为我捧场。你写的还符合我的实际,一看就记住了。还有过去在你写的文章中的什么'要有行当,又不是行当’,要有技巧,又不卖弄技巧’,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也容易记住。”我性急地插话:“我想听听你对我谈'戏路’那段的看法?”她干脆回答:“我赞成你的看法。我心里想说的话你帮我说出来了。什么'不归路’?我关肃霜演的一路子戏都是旦角戏,小生戏和武生戏,有些场合我也演,但毕竟不是我的看家戏嘛!”
关肃霜《战洪州》“趟马”
接着她把语题一转,“这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这次我到香港演出,少不了那些记者上门来要我谈艺木,我就把你这文章塞给他们,让他们自个儿去看,减少我多少麻烦。”我说:“只要你还认为有几分道理,我也就满意了。”随后我们又谈到关于抽时间总结她的表演艺术经验,撰写《关肃霜舞台艺术》一书的事,这事早在一九八O年秋,中国戏剧出版社把关肃霜作为全国几位著名表演艺术家列入该让的选题计划,并几次寻问编撰情况,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提到日程上来。后来见到跟她同时被列入的几位艺术家的专著已经出版了,心里有点着急,所以一见面总要向她提及此事。正当她想利用一个比较从容一点的时间来完成此书的编撰时,谁又想到她又溘然长逝,给我们留下了一桩未竟的憾事。
民族艺术研究 1992-12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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