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英国指挥家约翰·艾略特·加德纳开启了一场前无古人的恢弘朝圣:他同英国巴洛克独奏家乐团和蒙特威尔第合唱团一道,在一年时间里,重现了巴赫的全套周年康塔塔。十年后,他将毕生研习巴赫的心得写成了书,即这本《天堂城堡中的音乐》。阅读时,我们仿佛能听到乐音缓缓降临。为什么现在我们还会一再聆听巴赫?不只是他作为古典音乐基石的历史地位,在巴赫音乐中,时间流逝似乎不再将我们消耗殆尽,而是令生命在当下时刻充盈。
Wachet Auf, Ruft Uns Die Stimme BWV 140 Léopold Stokowski - Leopold Stokowski The Magician
加德纳指挥、英国巴洛克独奏家乐团演奏、蒙特威尔第合唱团
约翰·艾略特·加德纳(John Eliot Gardiner)无数次,我发现自己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回到巴赫的音乐中。正如先前我所发现的,为了理解音乐与文字在任何形式的戏剧性音乐中的结合,认真对待蒙特威尔第是非常有价值的,现在我逐渐意识到作为指挥要有所前进,我首先需要研究并学习演奏巴赫的音乐,因为它正是我们所泛称的古典音乐的基石。如果不能理解他,在诠释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及他们的浪漫主义后继者时,我就会永远都在黑暗中摸索,因为他们中很少有人能抗拒巴赫的影响。尽管我已经仔细琢磨了很多年,但直到1987年秋天我才有机会(和勇气)首次指挥《马太受难曲》。那是在东柏林,观众席中,那些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士兵们当众落泪了。或许在柏林墙的这一侧,这部最为普遍的音乐作品已经在某些规定的(并且很大程度上是虚假的)当地传统中变得僵化。通过重新处理,我们摆脱了仪式化的陈词滥调,无意间打开了情感回应的闸门。
但这一切不都是单向的:两年以前,当我与蒙特威尔第合唱团在莱比锡的圣托马斯教堂西楼座为亨德尔《以色列人在埃及》(Israel in Egypt)做准备时,莱比锡广播合唱团出席了排练。于是两支合唱团共同歌唱,即兴演出巴赫的经文歌《为上帝歌唱》,给所有参与者留下了长久印象。后来,1987年,在日本进行的《B小调弥撒》巡演,观众大部分是佛教徒和神道教徒,他们却听得全神贯注,令人难忘。不过,我渐渐发觉,在巴赫其人与他那深不可测的音乐如何联结这一点上,我的理解是不完整的。巴赫主要的几部合唱作品伴随我多年,但关键的那几块拼图依然缺失。如果我是才华横溢的键盘演奏家,也许我就能在浩瀚无际的迷人曲目中,包括《哥德堡变奏曲》和《平均律键盘曲集》(Well-Tempered Clavier),找到我所寻求的东西。然而,作为一个参加合唱并且一直受文字感染的人,我感到对我而言,线索一定埋藏在那近两百部现存的教会康塔塔中。我确信其中包含着独特信息,像松露一般深藏树底,尽管我只发掘了其中很少一部分。想要明白康塔塔在巴赫儿子和学生心目中的重要性,只需看看他讣告中未发表的作品列表:他们将“第一号:五套完整年度周期的教会音乐,为所有的礼拜日和瞻礼日而作”几乎放在了作品列表开始的头号大标题上。这使我质疑巴赫为何倾注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为何在最初两年狂热喷薄的创作中,他在莱比锡写了超过一百部康塔塔,却固执地拒绝与他人分担这种劳心伤神、每周一次的创作重负。考虑到它们是用狄更斯般的每周连载方式写就,人们想知道它们在整体质量上具有多大的一致性:假使正如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所言,“巴赫是第一个成功实践了理性建构作品这一理念的人”,那么他的康塔塔合格么?它们真的有重大意义么?它们能否跳开原初文字和宗教礼仪上的起源和局限,在他与我们的文化之间弥合差距?这让我想弄明白如今演奏它们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如何一面从19世纪到20世纪早期路德宗的魔爪之下、一面从典型的音乐厅票价造就的世俗性虔诚中将其解救出来。我很难精确指出何时第一次产生了巴赫康塔塔朝圣的想法。起初只是一种直觉,源自对巴赫的毕生迷恋,后来逐渐地获得了形体和实质,最终变成了条理分明的实际努力。之前似乎没有人尝试过一年之内,从年初到年尾,并且是在最初礼拜仪式的确切时间点上,演出所有的康塔塔。2000年时,我们将纪念世界最伟大的一支宗教的创始人诞辰,以及巴赫逝世250周年。在一年时间里,集中演出其音乐上最伟大的拥护者的完整康塔塔曲目,还有比这更为恰当的纪念方式么?巴赫的路德宗信仰,就封存在这种卓越的音乐里。它传播着普世的希望,能够打动任何人,不分文化背景、宗教派别或是音乐素养。它源自人类的心智深处,而不是什么一时一地的信条。加德纳爵士在2000年重现了巴赫的康塔塔周期。此图为简体中文版特别绘制,收入插页彩图。或许,通过复制巴赫自己的演出节奏,我们可以获得一些洞见。我们着手构建一次理论上巴赫本人可能进行过的旅行(尽管他现实中比亨德尔这些人旅行要少得多)。这次旅行应该从图林根(Thuringia)和 萨克森(Saxony)开始,巴赫的职业生涯就在这里度过,还有就是那些我们知道他曾演唱过、演奏过以及工作过的场所和教堂,然后向北、向西、向东进发,追随宗教改革的传播道路,追溯商业冒险者和汉萨同盟的古老贸易线路。出于这种选择,我们诞生了一个念头,只在有特别的建筑之美的教堂演出,而这些教堂通常不在主流演出地点之列;同时将音乐带给对巴赫尤为热情的群体,我们可以通过邀请他们演唱康塔塔结尾的众赞歌来与之建立联系。通过拜访欧洲一些最古老的宗教场所——比如苏格兰西海岸的爱欧娜修道院,或是西班牙北部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或是位于罗马、曾经是异教神殿的神庙遗址圣母堂,这样的旅程可以被看作一次音乐朝圣。于是,巴赫康塔塔朝圣最终诞生了。虽然源自早些时候同蒙特威尔第合唱团的巡演,并且依据同样的观念模式,巴赫康塔塔朝圣与我们——或许是与任何其他音乐组织——之前从事的活动都不可相提并论。无论规模还是方式,都打破了音乐会巡演组织的所有惯常规则。这是一次宏大的尝试,从一开始就饱受后勤问题和财务限制困扰,然而随着一年时间推移,这旅程似乎越来越与参与者们的构想产生共振。在我们当中,过去没有人曾在长达一年的旅程中,或是在一项音乐事业中固守于一位作曲家。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们将全部的思想与努力倾注到旅程的实施中,并且受其前行的动力指引。跟随巴赫在整整一年中对于康塔塔季节性和周期性的安排,我们可以看到一幅旋转的时间之轮的音乐图景,我们每个人都缚于其中。最终,巴赫音乐充满活力与想象的谜题找到了一种出口,答案从那张冷酷面孔的乐长的假发下浮现出来,而这幅肖像自我孩提时就主宰了我对他的看法。豪斯曼绘制的巴赫肖像,也是流传最广的肖像。真迹藏于加德纳爵士家中,他从小在乐长的注视下长大。自从完成了巴赫康塔塔朝圣,由于深深沉浸在康塔塔中,我对于巴赫更为著名的合唱作品(两部受难曲,《圣诞清唱剧》和《B小调弥撒》)的指挥方式受到了影响。自从我把这些伟大作品视作和康塔塔同属一个世界、源于同一个有创造力的头脑之后,它们便不再那么令人生畏,并且开始更多地展露其创造者的个性。通过我自己对它们看法的改变,以及作为音乐家的提升,我和巴赫的联结更深了,那种依恋,和我为准备这本书所作的独立研究并行发展。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自从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档案馆的开放,我一直在吸收那些能获取的最新的激动人心的材料,运用这些丰富的发现,我继续钻研巴赫音乐形成的起源和历史背景。巴赫康塔塔朝圣的一个潜在前提是一种感觉,我发觉它为我和其他一些音乐家所共有:我们如今研究、聆听并解读巴赫音乐的需求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们中很多人还希望,强调我们共同的文化遗产中这种独特的表现,可以提升那些前来聆听我们演奏的人的精神境界,无论他们的聆听和我们的演奏是第一次、第二次还是第二十二次。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曾描述过当下时刻内在的难以捉摸:似乎没有什么比当下这一刻更为明显,更为真实,更可触知。然而我们还是全然不解。生命所有的悲哀都在于此。在一秒之间,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都(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记录了大量的事件,一系列感觉和念头通过我们的头脑。每一刻都代表了一个小的宇宙,在下一刻无可挽回地被忘却。音乐的魔力在于,它能使我们顷刻之间避开昆德拉的时间易逝感。一部像巴赫康塔塔这样的音乐作品,明白无误地是一次从开端,经中部,到结尾的旅程,并且最后,在对此前逝去的一切的记忆中,它投下的光创造出一种感觉,即我们始终处于一种到达状态——它让我们意识到,进而珍视我们自己的感觉,当下的以及过去的感觉。而且,如果我们承认人类心灵的一部分在寻求精神的出口(实际上也寻求精神的输入),那么无论我们的社会变得如何物欲横流,时代精神是如何地奉行不可知论,对于那些愿意聆听的人来说,巴赫那充满信心和无法抵挡的积极的音乐,能在满足这一需求上起重要作用。自1700年以来,巴赫始终位于作曲家的最前列。他的全部作品都以某种方式指向精神性和形而上学,他既歌颂生,也对死亡友好相待,消除恐惧。他将音乐的本质和实践都看作是虔诚的,并且明白,在概念上和演出中越是完美地呈示作品,上帝就越是在音乐里无处不在。巴赫在他那本亚伯拉罕·卡洛夫(Abraham Calov)评注版《圣经》的页边上写道:“注意:虔诚的音乐所在之处,神和他的恩泽永远同在。”这句话打动了我,也成为一个信念,一个我们作为音乐家自然而然赞成并追求的信念,无论我们何时演奏音乐,也无论我们恰好信仰什么样的“神”。因此,在教堂对西方人早已失去吸引力的年代,我们选择在教堂演奏巴赫的康塔塔只是强调了这种音乐曾经存在的环境。巴赫康塔塔朝圣的历程,是关于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地方的故事。但在那一年的历程里,我们多次自问,巴赫最初的目的(也许还有其效果),除了急需获取灵感和慰藉,是否也为了让初听者从他们自满的状态中觉醒,注意到他们生活和举止的华而不实之处。巴赫,这位至高无上的艺术家,由于缺少大学教育而被莱比锡的知识圈所鄙视,他自知在家族历史中的位置,因而磨砺自己的技术,为他的技艺、他富于想象的天赋,以及他的充满人性的同情之间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其余的,就交给上帝。(选摘自《天堂城堡中的音乐:巴赫传》第一章,27-32页)
巴赫是音乐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也是难解的谜题。指挥家加德纳因为命运机缘,童年家里挂着豪斯曼举世著名的巴赫肖像,在他威严的注视下长大,从此热爱、研究、演奏,成为当今伟大的巴赫诠释者。本书是他毕生奉献的结晶。
加德纳凭借渊博的学识和几十年的演出经验,从容道来,妙意纷呈,该显现的,如墨迹在白纸上自动显现,该剥落的剥落。他潜入文本和音符,用历史研究的态度,平衡诗意和逻辑。就像巴赫的音乐,加德纳的写作从今人煞有介事高大神圣的成见中,渐渐投射出那个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的迷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