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女人》之爱花(37):搬迁前,章马车被红薯噎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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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季节。柳树绿得逼人的眼,白杨树长出了绿色的嫩芽。柳絮杨花在空中飞舞,象纷纷扬扬的雪花。

爱花又有了喜。有了喜的爱花心里作酸,吃不下饭。

一东提着鱼网,下了河。丹江水浅浅的,缓缓地向东流去。水库的水已经上到狮子岗了。站在老县城,就能看到那白茫茫的水面。一东提着网,在水里忙活了半天,鱼没有网住,只网了一只水瓢大小的鳖。

一东提着鳖回到家,马车见了,眉头一皱,道:“赖毛,咋弄个这回来?”

“在河里网的。听说,这东西大补,给爱花熬汤喝!”

鳖是神类,千年王八万年龟。女婿网个鳖,不吉利。马车嘴张了张,又合住了。他知道,年轻人不信这。一东把鳖宰了,熬成汤,端给爱花喝。爱花喝了几口,便又吐了出来。一东觉得倒了可惜,让马车喝,马车不喝。自己跟雪莲、茶卡三个人,连汤带肉,吃了个精光。

章家湾来了一群年轻人。他们扛着红白相间的标杆、尺子、三角架、仪器,在章家湾的村前村后村里村外,不停地照。墙上、树上、土坑上到处是用红色油漆标出的高程数字。这小小的数字,引起了人群的恐慌。

“喂,同志,咱这屋高程多高?”章马车端着饭碗,边吃边大声地问。

“壹佰似(肆)似(拾)伍点似(肆)!”手提漆筒的工作人员从武汉来,说武汉话。

“多少?”

“壹佰似(肆)似(拾)伍点似(肆)!”

问了几遍,马车听不明白。技术员不耐烦了,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章马车更听不明白了。他走到跟前,趴在房基的石块上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屋子的高程是145.4米。

“能不能写高点?”

“开玩笑,开玩笑!”

“写高点吧,俺让俺闺女给你打荷包蛋吃!”

“玩笑,玩笑!”

年轻人边说边笑,摇着手,离开了章马车的家门口。

章马车望着基石上的红字,心里着急,一口热红薯到了喉咙。不上不下,憋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章马车回到家,爱花问他咋了,他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爱花明白了,公公是被红薯卡住了。她拿起香油瓶,递给公公。马车猛地喝两口。终于把红薯打了下去。

“咋吃红薯都噎成这样?”爱花心疼地说。

章马车不说话,用手向大门外指了指。

爱花走出大门,楼门的墙脚石上有一条红线,线下写着145.4米的红字。爱花明白了,公公是被搬迁急的。

搬迁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按照政策,搬迁是按水位高低组织插迁的。同一水位线,可能被分到同一个村。

村里人见了面,不再问:“吃啦?”而是问:“你家房子高程多少?”“145.4米,你家呢?”“俺135.4米!”……不用问,章家湾大部分人家都得迁。具体迁到哪儿?跟谁迁到一个队?这是一个谜,人们猜测着,期盼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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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迁是一项硬任务,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是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思想的具体体现。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还要执行!”侯坤不仅平了反,而且还官升一级,由革委会的副主任升为主任。当上了革委会主任的侯坤,背也挺直了,衣服也整洁了,说话的腔调也高了。

“侯主任,我投亲靠友,自己找出路行不行?”在章家湾大队移民动员会上,三队队长黄长生发言道。

“不行!按照政策,以居住位置高低,分批安置。这次统计搬迁的是150米以下的,具体以后迁到啥位置,现在还说不准。所以,不能开这个口子!”

“我们兄弟三人,能不能迁到一块?”

“不行,国家有规定,严格按水位线高低安置。根据安置地能力,同一水位线的几家可能安置到一起!”

“让我们搬迁,没啥意见。我们的祖坟在库区,能不能在库上找块地,建个公墓,把祖坟迁到那里。将来,我们回来看看,能找到点!”

“这是严重的旧思想。活着的人都没有土地种粮,哪还能考虑死了的人!”

……

会议开得很严肃。这不是普通的会议,这是一次离别的会议。虽说搬迁这件事已经传说很长时间了,但事到眼前,真正让人们走的时候,人们迟疑了,犹豫了。这是祖祖辈辈居住的黑土地;这是具有几百年历史的淅川城;这是相依相伴、生生息息的丹江水啊!人们生气,人们怨恨,人们发牢骚。这些,侯坤都能理解。侯坤知道,当移民干部就是心不能软,原则不能变。否则,就不能按时完成搬迁任务。完不成搬迁任务,丹江水一上来,结果苦的还是老百姓。

章马车坐在墙角,抱着长长的旱烟袋,“啪嗒啪嗒”地吸。他在听别人说,听别人吵。他的心里,最苦,最疼。儿子章幸福到青海支边,死在了青海。59年闹饥荒,老婆饿死在家里。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要丢到邓县。一家人,活着不能团圆,死了还要相隔百里、千里。

章马车听了半天,忽然站起来,用烟袋锅狠狠地敲了敲门。“呯呯”地响声把大家都镇住了。会场上,一片寂静。

章马车说:“我是贫农出身,十二岁就给地主赶车。党和毛主席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来,我感谢党,感谢毛主席。可让我们离开自己的家,我想不通!脚下这片地,就是块铁,俺也把它暖热了,焐熟了,咋能说让走就走?”

“老章,有啥事咱们会后说,不要破坏搬迁。破坏搬迁,就是破坏阶级斗争,就是不忠于党,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思想!”侯坤大声道。

章马车不说话了。他把长烟袋往肩上一背,背抄着手,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老章一走,会场上乱成一团麻。几位队长、村干部都吵开了花。侯坤镇不住台了。他知道,县城边的人,居住条件好,生产条件好,恋家。但是,丹江水在一点一点地涨,不抓紧时间,后果不堪设想,侯坤心里着急。

章马车离开会场,气冲冲地往村里走。到了村口,马车没有进村,而是拐了一个弯,向村子的北边走去。

村外,是一片麦地。麦子正在抽穗,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喜煞人。章家湾的地是水浇地,旱涝保收。小金河的水从陈岭流出来,经凌家、花园,一路向西,倒流3公里,浇灌了1000余亩良田,最后流至护城河内,绕县城一周后,注入丹江。

章马车沿着田间小径,穿过麦地,前面是一小片松柏林。那里,有章家的祖坟,埋着章家的列祖列宗。马车来到松柏林内,在一座矮小的坟前坐下。坟里,躺着马车的老伴章黄氏。

章黄氏姓黄,叫啥名字,没有人知道。抗日战争时期,章黄氏讨饭来到淅川,嫁给了赶大车的章马车。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22年,生下了儿子幸福。章黄氏叫啥?马车没有问,章黄氏也没有说。章黄氏称呼马车叫“唉”。章马车喊自己的老婆章黄氏,也叫“唉!”饭好了,章黄氏喊马车吃饭。她站在地头,喊:“唉——,吃饭啦!”马车应道:“唉,回来啦!”两个人就这样过了20多年。59年,老婆被饿死在床上,马车一直感到愧疚。现在,幸福也没了,章家湾也要搬迁了,章黄氏的坟也要淹到水下,马车的心疼得象刀割一样。他坐在老伴的坟前,取出旱烟袋,“啪嗒啪嗒”地吸,一锅接一锅。他在心里,默默地与老伴谈着话。

“唉,赖毛前天网了一只鳖,水瓢大小。他说给爱花补身子,爱花喝不下。他与两个孙女把鳖汤全喝了。那鳖身上的花纹上有绿点,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吃了鳖精,咱家就不会太平啦!”

一东进入章家,马车一直叫赖毛。一是乳名,喊着亲切。二是这名土,马车喊着顺口。

“要搬迁了,县城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咱章家湾也要搬。你说,我快70岁的人了,还跟着瞎折腾个啥?唉,我真的不想走,可不走又不行,我该咋办呢?”

“唉,你这里也要被水淹了。你躺在水下,要是冷了,你就喊我,我来给你暖脚!要是那鳖精来找你,咱们就给它论理:几千年的三川平原(淅川、板桥川、顺阳川)变成了一片汪洋,你的鳖子鳖孙们住着,舒畅呢!虽说赖毛吃了你的肉身,可你们却得了这个水世界,又有啥不满意?”

“唉,这个烟布袋俺还用着呢!上面有你亲手绣的东北虎。你说,在东北老家,虎是山中之王,是神,可保佑我平平安安。现在,东北虎的头、尾巴已经磨掉了,只剩下虎身。前些日子,爱花给我绣了一个新的,上面绣的是条青龙,我没有用。用你给我绣的烟布袋,吸着有劲!”……

章马车在心里唠叨着,一锅烟接着一锅烟吸。不知不觉,烟布袋中的旱烟已经吸完了。他瞅了瞅天,月亮已经上来了,圆圆的,挂在树梢。他站起来,心里道:“我该回去了,要不,爱花会着急呢!”

马车转过身往回走,走不多远,便听到爱花在村口呼唤的声音。马车没有应腔,走了上去。

爱花见了公公,道:“这么晚了,你还在地里干啥?让人担心死了!”

“没事,在地里瞎转转,看看今年的麦咋样!”马车对爱花道。

(未完待续。图片由摄影家协会提供,与内容无关)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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