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浅谈蝉在诗词作品中的意象流变
有朋友问:蝉表达了诗人对自己什么的向往?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笼统啊。
是问蝉本身,还是蝉在古诗词中的意象?是问虞世南的《蝉》,还是其他作品中的“鸣蝉”、“玄蝉”、“寒蝉”、“秋蝉”、“早蝉”?这个“诗人”又是指谁?即便是采取大数据分析,那我们也要搞清楚,是问古代诗人,还是今天的“诗人”?
蝉,就是一种昆虫。到了今天,早已没了神秘性,不存在古诗词中伤悲、高洁等各种隐含意象,就只留下了一个“聒噪”的特点,比如《童年》中唱到的: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另有一种文学用途,就是现代人研究了蝉的习性——幼虫躲藏在地下三五年,才蜕变成蝉(最长可以隐藏十七年)。这种蛰伏隐藏、等待蜕变的过程在新时代成为一种励志鸡汤,为凡夫俗子的普通生活增加了一种借口和自嘲。
比如网络诗句:
地下湮埋志不移,一朝饮露上高枝。
自古生身低贱者,出头谁未脱层皮。
(摘自网络)
流火声尤彻,披露翼更清,
四年幽冥苦,一朝灿烂生。
(摘自网络)
在当代科技新知发展之下,诗人们对于蝉这种昆虫,除了蜕变过程中的励志,和蜕变之后的聒噪之外,几乎再无什么好的印象。
励志鸡汤也不过是敷衍自身的麻醉剂和忽悠他人的催情药罢了。
在古代可不一样。
因为知识的缺乏,古人搞不清蝉吃什么,因为它总是飞得很高,所以想当然地认为它们是饮露水生存。
饮清露,驾长风——这是神仙的标配啊,因此蝉就被高看一眼。可是这种虫子并不好看,甚至让人有些不适,加上声音是吵死人,所以虽然被高看,却实在是无法成为像仙鹤一样有容颜有姿态的神仙宠物。
蝉的意象变化和古诗的发展节点是类似的。
在上古时期,诗的存在就是一种古朴、古拙的文字表达,本身就缺乏修辞、藻饰的概念。蝉作为一种古早就存在于民歌中的昆虫,在诗中的出现也非常早。但是和诗的特色一样,先秦、春秋、战国时期对蝉的描写就是客观写实的,突出对蝉声的特性记叙,并没有情感的附着。
《国风·豳风·七月》中就有关于蝉的诗句:“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四月份葽草长得很茂盛了,而到了五月份就可以听得见蝉鸣。这是一种时令记事,并没有感情色彩。
先秦佚名的《荡》中也写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蜩(tiáo)和螗,都是蝉当时在不同国家的称呼,当然也可能有细微的区别,如大小之类的。
这句诗是说蝉鸣如沸水一样,扰乱人的思绪。这也只是单纯的声音形态描写,略带一丝贬义。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将蝉入诗已不单单是描写其声音,而是对声、形、生活方式等进行多方面描写。
将蝉上升到志气高洁代表的意象,大概是从曹植开始。他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尤其关键的人物——音韵学从他开始,文辞修饰从他开始,甚至可以说中国诗词艺术性的发端,都是从曹植始。
提高蝉的意向地位,对于他来说不过顺手之劳。
《蝉赋》曹植
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
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
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
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
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
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
隐柔桑之稠叶兮,快啁号以遁暑。
……
乱曰:
诗叹鸣蜩,声嘒嘒兮,盛阳则来,太阴逝兮。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
可以看到曹植的《蝉赋》中使用了大量“清素”、“澹泊”、“无求”、“清流”、“贞素”、“节、洁”等用来形容高雅士人的词汇,可以说在这篇赋里,蝉已经成为志气高洁之人的代表。
相对于东汉女史学家班昭的《蝉赋》,曹植笔下的蝉已经完成人格化。
《蝉赋》班昭
伊玄虫之微陋,亦摄生于天壤。
当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响。
融风被而来游,商焱厉而化往。
吸清露于丹园,抗乔枝而理翮。
这种演变其实就是多年的逐渐积累,到了曹植这个千年一遇的文人手中,发生了一个小小质的飞跃。
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当代之前,哪怕是今天,我们也还可以使用蝉的意象来自我明志——当然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些虚拟的人格特色(食风饮露,志气高洁)因为失去了赖以想象的根基(蝉吸食树汁,被定义为害虫),也就失去了这种特有的意象归属,完全成为一种时令标志(夏天、秋蝉),略带一些扰人的贬义和萧瑟的寒意——但是这种寒意还是时令带来的,并非蝉本身特色。
曹植之后的南北朝,唐,五代,宋,都有不少写蝉明志的佳作,但是宋之后相对就普通了。究其原因,大概一是诗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再一个就是大家对蝉的认识慢慢改变了。
写蝉的名篇有三,一是初唐虞世南的《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另一首也是初唐,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还有一首依旧是唐朝,李商隐的《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三首作品各有特色,虞世南的清高不俗,骆宾王的含冤待雪,李商隐的自怜自爱,但是蝉在这三首作品中都是性格高洁、不愿与俗世为伍的形象,也都是诗人本身性格的映射。
以上三首写蝉名作,本人都有图文赏析,这里就不再详述。
也只有在这个时期的作品中,诗人才会在对蝉的描写附着上自己的情感色彩,表达出自己对世事浑浊不堪,我独上高枝饮清露,不与俗流为伍的人生态度。
在其他时期、其他作品中,蝉大多是以时令标志出现,引导天气变化、思乡之情,再有就是用其响亮的叫声反过来写幽静,总的来说大多是诗词配角,意象并不突出。
如王籍的《入若耶溪》中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以动衬静,以蝉噪和鸟鸣来写山林之幽静。又如姚合在《闲居》一诗中的“过门无马迹,满宅是蝉声”,也是以蝉声来衬托自己住所的幽静,表现自己闲居之心。
如果抽离出古诗境界,那么蝉就是个吵闹的大黑虫子。
当然,也有可能成为很多年少年时期的回忆(《童年》),但是和古诗词曾经的意象早已经天隔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