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蓝野:怀抱着世界,甜蜜而小心(组诗)
怀孕的女人登上公共汽车
扶好车门里侧的立杆后
对着整个车厢,很快地瞥了一眼
她那么得意
像怀了王子
她的骄傲和柔情交织的一眼
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孩子
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我,我们,和每一丝空气
都心惊肉跳地颤抖起来
——道路真的应该修得平坦一些
——汽车真的应该行驶得缓慢一点
很多母亲正在出门,正在回家
正怀抱着世界,甜蜜而小心
乡村小学的复式班上
五年级的一个学生坐在我们一年级中间
他就是大头
脑袋大如箩筐,个子矮如木桶的大头
一着急,脸就红彤彤地着了火的大头
五年级的大头坐在我们一年级中间
坐着稳稳的老大交椅。
他有火柴,带我们去点荒草,放野火
他偷来西瓜,苹果,柿子
看着我们瓜分那些生涩的果实
五年级之后,大头去了生产队的牛栏做牛倌
据说接生过一只比自己身子还大的小牛
又去了后山做护青员
满山奔跑着撵走吃青草也吃庄稼的牲畜
突然失踪半个月的大头从水库里漂浮上来
脚上竟然决绝地捆绑了一块石头。
村庄是最容易忘记的,大头的传奇
也仅仅是他日过一只山羊
他在中学门外大声念着自己发明的英语
叽叽咕咕,女孩子们吓得绕道远去
十几年过去了,村里的老房子
翻新成高大明亮的新屋
只有大头的妈妈,还守着大头住过的小黑屋子
拜年时,我们吃惊地发现
黑黑的小屋子四壁,甚至山墙,房顶
被用粉笔画满了星星
月亮,太阳,银河系,还有模糊的云图
“都是大头画的。”我们站在小小的房子中间
眼前是繁星满天
是矮矮的少年大头的星光灿烂
地主家的孩子,就得叫这个小名:公社
1975年,我们偷他家苦楝子树上的果子
捣烂成泥,掺进棉花丝条团起来
做成铁疙瘩一样结实的球,油亮亮的球
——油浆
我家带暗柜的楸木桌子
是五十年代分浮财时,从公社爷爷家扛回来的
母亲将它抹上一层暗红的新漆
过年了,仙逝的祖宗都要回家
在虚设的上席,端正地坐下。
只有公社家,没有摆下供桌
他蜷缩在土炕上,不知新年已至
不知地主家的儿媳妇、自己的娘亲已在腊月里过世
媳妇在婆婆死后,嚎哭得最为断肠
之后,被娘家人接走了。
这个辉煌的集体主义名词,蜷缩在土炕上
昏昏沉沉,不觉饥渴
我和妻子商议去看看他
关于带钱,带油粮
关于怎样让别人认为,我们不是出于可耻的怜悯
关于儿时玩伴的友谊,老去后是否需要认领
争吵了好久
后来,我们没有去
地主家的孩子公社
小我两岁,新年后就47岁了
小时候,我用油浆敲他光光的脑袋
他总是抻着长长的脖子,伸过头来
等着油浆落到头上
小潍县随锯锅盆的炉匠走村串乡没有回来
每年春节,五更分二年的那一刻
炉匠爷爷都会在村子中央,抡起一件小潍县的上衣
作法,召唤衣服的主人回乡。
大潍县的儿子背起包就走了
据说一步一步走到西藏
有人却在深圳的健身房里遇上了他
据说,小伙子结实又帅气
村子里总有人走失
德远的儿子在青岛的一汪池水里溺亡
这靠近大海的水池,却是那么狭小而肮脏。
徐姓二嫚跟着高姓远亲表哥去了东北
这是40年前的事情了
昨天她一个人,从那条已经废弃多年的沙土路
翻山越岭走回家来,哑巴一样
将40年的时光放在了肚子里……
村子里总有人走失
我回来了,恍惚中不知自己是在哪里
我离开它,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去何方
这一个走失的人,在世界的迷雾中
怀抱着一个小村清晰的图像
我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满怀激情啊?
我们桌上的那小小石头
沉着,安静,却是从火山口喷射而出
它心里的火焰还在
内壁是红色的,有着沉重的起伏
这个城市,有人吸食毒品,我不敢
有人跳下高楼,我不配
有人狂啸,有人裸奔,有人毁掉诗篇
而我沿道路上最僻静的一侧垂头走着
那外表冰凉的石头
曾经激烈燃烧过,看着他们
我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满怀激情啊?
坐在电脑前聊天的妻子
听到我的脚步,慌张地
把聊天室最小化了
她开始浏览那些她从不注意的
行行色色的的网页
明星走光了
老头变性了
瓦斯爆炸了
大车相撞了
局部战争了
我看着她
我看着她抖颤的手
我看着她流汗的脸
我看着她脚底下的紧张
我看着她发丝上的慌乱
好久好久,大概战争会停的
变性手术也走下手术台了
煤井底下的人走回地面了
老婆,我的爱人
她把聊天室点开了
那个聊天对象急了,一串串地发问:
你怎么了?
你没事吧?
我给你惹事了?
你怎么了?你说一个字呀?你怎么了……
老婆,我的爱人
14岁孩子的妈妈
她的脸红了,手抖了
老婆,我的爱人急急地打下了一行字
又慌乱地回头看着我
“——我爸爸来了,一直站在我身后”
我微笑着走开
对于一个把自己最小化的女人
谁也无权说三道四
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一条路
一条用双脚走的路
一条乘公交车缓慢穿越的路
一条出去和回来的路
从西到东的路,从东到西的路
已经好多年了,我的散漫和匆忙
都由它,在灰尘中做了详细的笔记
有时候,我会在路边站下
我的一贯动作是抱紧双臂
像怀抱里有一块怕碰的玉
我的动作是多么轻啊
我的嘴角老是挂着一个灼热的词
这个词,只念叨给遥远的你
秋天也有坏天气
雷雨中,每一片树叶都可能带电飞行
秋蝉的无邪歌声也会及时远遁了
杨树和泡桐造就了许多恐怖的黑影
朝阳路,有那么多的天堂
也有那么多的地狱
走着,走着
我会猛地转身
对着已看不见的鬼影挥出拳去
一个高大的男人
躲在电话亭那黄黄的帽子下
圣诞夜,这个男人
哭了
他刚刚结束了通话
他刚刚接过了悲伤
他突然蹲下
旁若无人地哭了
远远地
我祈望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那响起的电话
会再次安慰他
安慰这冰冷的夜
大街竟然是寂静的
一点声响也没有
那个男人,却又站了起来
他摘下话筒,没有插卡拨号
就轻柔地说话
他哭着,轻柔地说话
我的眼睛真不适应这迷蒙夜色啊
把脚步放轻,我快步溜走
我怕惊扰了这街头的每一个梦
从东向西370米,从西向东370米
烟袋斜街堆满了生活的烟尘
据说,广福观曾开过酒吧
大殿上留下了某位诗人的万丈激情
胡同里拥挤了那么多颜色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肯定是我的记忆有误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穿过的是一部
黑白片子,甚至那嘈杂的市声完全丢失
嘘,安静,我们没有打乱别人的剧情
也没有被别人惊醒
嘘,安静,我有那么多的担忧
惟恐那甜蜜的小糖人融化了风干了破碎了
我怕我的脚步慌张,难以承担这么短的旅程
我怕丑陋,怕我丑陋的样子
无法面对这岁月的浩荡恩赐
我怕这窄窄的胡同突然像一本看完的书
被合上页码
我怕日暮,怕落日那喀嚓一声!
——那糖人走下艺人的手,来到人间
而不远处是结冰的后海!
那只蜘蛛在爬动
我哪里来的细心啊
竟然像你一样
盯着她,一直看,过完了这整个下午
我们出生,成长,接受了祖国
接受了这些江河、山岳
就在这里,接受着这个我们的下午
而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都想看见
这蓝色星球另外的一隅
树木,秋千,或者壁炉之间
肯定也有一只蜘蛛在爬动,在织网
或者同样,光芒还在,而火焰远去
或者一只飞舞的蝴蝶在蜜蜂的航程迷路
我搜遍了墙上的地图
一只细小的虫子在地球的另一侧
织着她纵横交错的生活
我看见了,那么清晰,那么清晰!
蓝野,原名徐现彬,1968年1月出生于山东莒县。曾获《诗歌月刊》“全国十佳青年诗歌编辑”奖、首届泰山文艺奖、《诗选刊》第三届“中国最佳诗歌编辑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宋庄艺术村年度优秀诗人奖、《青年文学》年度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第一朗读者2015年度最佳诗人奖”。《诗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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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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