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苏浅:爱除了痛,没人知道(组诗)
大草原上只有草
有草也就够了。有草,风吹起来就有了表情
一波又一浪——
什么也不召唤,什么也不挽留
风吹过什么
什么就是它的
当羊群离开
草原上的风就满了,夏日盛大的黄昏开始
在每一片草叶上舒展
从远方而来的人们,穿过滔滔的绿地
看见了被吹空的蒲公英
空空的茎杆上,更接近于无限的蒲公英:
“一个不再在乎时间的人
还有什么能让她衰老?”
不再具有危险的时间,重新分配它的重量
从疯狂的苜蓿到微弱的山峦
秋天来了,被风吹着,干着
有多久没有下雨了
草原已经彻底从绿而黄。而牛羊吃下它们全部
做为果腹的食物,秋天的草和春天的草
滋味相当
当一个人站在那里
当她起身,躺下,日复一日
重复于此。时间正如牛羊埋头——
一棵草和一个人,滋味相当
雪一落下来
就蒙住了人们的眼睛
往白色里躺下去
刹那的欢悦比寒冷更快地经过身体
肯定是有一个我比雪花
更快地融化了
肉体也有不易觉察的绽放
这一次,它模仿了梅花,并且更丰富
甚至恢复了花蕊中
近似于人类的虚荣
有时候,雪在心里堆积
如同我们的心在温柔里养的一只鸽子
只有来到旷野
只有感到落日的呼求
才会飞起来——
只有当那落日成为
我们年老的样子
我们的心,才禁得起这一场纷纷扬扬
并随之漫天飞舞——
用一个小时的轻盈
致敬了一生的沉重
有时候,是你要求了冷
在身上,也落到地面上。也低头于
梅花开在枝头。灿烂仅次于
一声你好——
顺其自然,花在枝头觉悟
在虚无中大觉悟——
一片白浮起来了
好看就好。喜欢就往那儿跑
你看看——
在寒冷的日子里
除了一声你好
天上什么也不需要
有时候,雪下得太大了
好像有人在过生日
好像是春天之后,欢喜之后
花开了之后——
一切多么简单。来去自如
“我看见流星了,
我的心向它迅速涌起而它坠落。”
喜欢多么简单
如果人们称之为喜欢的东西
和雪一样
直接就能来到身上
数不出有多少
那一天,数九寒天
关山外,月亮又大又空
你怀抱一场大雪
来送别
我们说再见。拥抱。再拥抱。
那一天,一去不返
那一天多么孤单啊
关山顶着月亮,月亮盛着雪
两个来不及相爱的人
像一种白恳求了另一种白
在一起
像大雪在月光里
想象了漫长的一生
想象一次可能的事件
打虎,但不醉酒,也不过景阳岗
路遇武松,就叫他兄弟,抱拳,问好
喜欢他,但不能脸红
一路婉转,相谈甚欢
他看到桃花,我想着猛虎
当然它是身体外的
也是边境外的
当我试图赞美,我赞美的是五十米落差的水晶
它既不是美国,也不是加拿大的
如果我热爱,它就是祖国
如果我忧伤
它就是全部的泪水
邻居在另一扇门后面
邻居在自己的锁里
邻居从不使用我的钥匙
只在薄薄的相遇与陌路之间
与我隔着墙
仿佛苹果,挨着梨
我从没见过薄荷的生长。
薄荷,用它独特的气味拥有我全部的信任
只是一两个叶片
就消解了夏天的燥热。在异乡的某个午后,
我认识了一种叫薄荷的植物
它简单,干净
从一杯水里伸向我,像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
不尝不知道。
想起童年时候对它的追逐
它的美,几乎就是一切
它舍弃了重量
替我们去往任何地方
有时,我们用爱看见它
有时,用伤害留住它——
而蝴蝶的死里
从不包含有恐惧
正如,我们无知的过错里
也不包含
永远死去的东西
那蒙住眼睛的驴子呢,怎么看见?
去菜地里拔萝卜,吃卷心菜的叶子
打足够多的粮食,过一个暖冬……
一个充满蛊惑的寓言
不要相信寓言,驴子
只相信你是驴子。做驴子的事,少挨鞭子
没有驴子的自由
也没有自由的驴子
白茫茫的花开着
白茫茫的花在田间,滩头
就那么自在地开着
时间的灰
肉体的甜
伫立其中,你怎么开,都只是
一朵魂不守舍的花
仅仅是一缕阳光
对一朵花的寻找。仅仅是
它们相遇时的
一个叹息——
那是美对美的折服
那美,遇见了它的少年
它带来了铁轨,又制造了远方
它携带着窗子和人群,路过所有的我
在每一个车站,我停下来
每一站都成为终点。它所具有的速度
都被我的宽广覆盖
我赠予它磁铁,但从不停下
除非我设置了十字路口 从另一种生活中
被分出岔道
浮在头上的时光
每天只滴下一点,太慢,在房间里踱步
慢慢地生锈,疲倦
暴雨未至,仍然是平静的一天,欢乐和忧伤寻找到
各自的脸庞。暴雨未至
犹如我爱
却无所表达
在旷野里,风从四面吹她
一个空寂的中心
啊,还带着心跳,这么灼热
风吹过众多的自然之物
凭借着记忆,同样的力量,和速度
但她想要它
更强劲,迅猛
一个人在平庸的事物中间独自停留太久
风不吹过来
她就有点孤独
我喜欢过你么,我还会喜欢
我厌倦过你么,我还会厌倦
你在我的手上我扔掉你
而你等在另一条路上与我相遇
你有一匹马
掀起所有这些年的尘埃,而我还年轻
年老有它自己的国家
我看着一些日子开始,而另一些消失
我听见花朵轰鸣,我进入
我感到虚无之美,没有谁要求我留下什么
我只想要你在
我需要你的完整胜过完美
当你到来,我没有局限
没有锁
我敞开,什么也不怀疑
天黑了,我只等待月亮升起,我将经过它
南方的栀子,北方的雁
入夏,长亭长
我不能一转身就回忆
我也不能,一低头,就什么都忘了
长安啊。汴梁
我热爱每一艘从古代开来的船
我热爱无论多少时光老去
君住长江头,我在长江尾
如果是在林中,就应该有蘑菇
但你不要带篮子来,林子这么美,早晨才刚刚开始
你留下你的路或者地址,黄昏后
轻轻敲着你的门的
或者雨水,或者蘑菇
但不是我
我顺着风长到树上去
我要绿了
黄昏在湖上布景。
一湖深蓝的水,不安而美,
而更加不安。
十月。更多的记忆。更少的梦。
现实在挤出水分之后,
更能说服人的身体快走,而不是
躺下。
没人能独自步入天空。
看水中夕阳呼之欲出,沉溺的
快感,日日流转,婉然如邀请——
承认它吧。一湖水,
或者一个依然缥缈的幻景。
有时正是这样:鱼在尘世
而人在水中。这另一种沉溺
将是你我一生的想象。
一个人沿着河堤走。
河里是结冰的冬天,一个
长长的沉默
保留着水的形状。
保留着鱼的不可捉摸。
从没有一个浪头
出自一条鱼的高声朗诵;
也没有一次放弃,
是因为游不到尽头。
一个人沿着河堤走。
鱼去的地方,
她也想。鱼去了哪里谁知道
越是自由,
越难以描述。
午后的时光总是很短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幸福的日子
要点灯来看,要用两只手
抱在胸前
台阶越升越高,名利止于阴雨
坏天气里,我们怀着明朗之心,抬高屋檐
而太阳底下,有时飞走的是人
落下来的是鸟
劳动者从田间归来,胸怀变得深邃
粮食堆满谷仓
这是些多么美好的时光
江河沉静
我们的老虎,日渐驯良
终于抵达,这旷野
如我所愿。这里时光汹涌,退后已经不可能了
且让我把好年华,都赋予新雪之上
冰雪之中,人间开阔,人们单纯度日
炊烟升至屋顶。屋顶之上,总得有人下来
深深地弯腰,劳动
她不必是天使,但我爱她带来粮食
是五月了。
是大西洋
在前方。是水找到水。水,带走水。流逝啊……
从来都是一样。你终将疲倦。遗忘。
而海洋依然继续着。
是一个有雨的夜晚。
罗卡角
在更前方。说不清出自信仰,还是由于屈服,
雨一离开天空就再也不停下来。
天空和陆地之间,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陆止与此,海始于斯”
这就是它明了的一切——
一切不朽中所包含的,
那被死亡祝福的沉默。
没有风暴比时间更有力量。
没有黄金,比英雄。一切死于风平浪静的,
都死于他的时代。
注:罗卡角,处于葡萄牙的最西端,也是整个欧亚大陆的最西点。人们在罗卡角的山崖上建了一座灯塔和一个面向大洋的十字架。碑上刻有葡萄牙伟大诗人卡蒙斯的一句诗:“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斯大林广场,早已改叫人民广场
广场周围,有公安局,医院,凡此种种
都和人民相关
还有一个星级酒店,名曰春天酒店
此地劳动者纳税,此春天,也一定属于人民
每当黄昏时分
我漫步于此,看落日向晚
大地托升起一种苍茫而强大的力量
覆盖着一切
我就感到这广场上
除了人民两个字所具有的温度和力量,其它的
都已没入自然的威力之中
那些草树,建筑
那些黑暗中香气低迷的花朵
白夜不是用来抒情的夜
这一天还没黑透
新的一天又亮了
没有黑暗的夜晚让人躺不下去
过分的亮
过多的白
原来黑暗
也有黑暗的好,它爱你
是皮肤对肉的爱
已经爱到浑然一体
只是爱得无知无觉
爱到除了痛,没人知道
她在丛林间起舞
摇晃一支本地歌谣——
它一定是被传唱了很久,听起来旧而粗糙
像风吹开旷野
在太阳已经落下之后
黑暗回归内心
月亮来到树梢
跳啊,跳
我的黑皮肤的姐妹
你的自由飞扬在大地上
却沉陷在自己的身体里——
你的潺潺的乳房啊,你的萋萋的发
除了你自己,哪里还有丰美水草,成熟果实
除了忧伤和死亡
还有什么能把你留下?
朝向月亮的心
只接受爱和美。在黑非洲的白月光下
我愿意失去全部年华
只留下有你的这个夜晚
这一支歌谣
常常,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常常,我把手伸进阳光
以为那里面一定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我总是想
从另一种事物中更真切地明白自己。
但我一直被挡在它们的外面
——那些镜子!
那些玻璃的造物我说不出它们存在的意义。
我看到自己在它们里面
只是一张脸
没有声音,没有思想,没有重量。
我真怕自己陷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投一颗石子到湖水中
收紧它内心小小的翅膀,如果它曾经是飞翔的
现在也不会是停止
我因此相信湖水依然平静
我因此相信那平静也是深渊
我相信
那深渊,重复着爱
在最深处,黑暗啊,也是被爱着的
苏浅:辽宁人。旅居北京。著有诗集《更深的蓝》《出发去乌里》(台湾版)等,诗合集《我的三姐妹》(与李小洛,唐果合著)。诗作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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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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