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掉派”祖师爷，后现代诗歌开创者，早期声名不显，晚年爆红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
生于美国东部新泽西州乡间鲁瑟福德小镇，诗人，全科和小儿科医生，在家乡行医四十余年。“身为作家，我一直是个医生；身为医生，又一直是个作家，身为作家兼医生，我服务了六十八年，生活没有什么波澜，离开我碰巧出生的地方不超过半英里”。
对于年轻时的选择，自言不愿为“艺术而死”，而要为之活，那就要工作，“我行医是为了赚钱，以便称心如意的活着，而令我称心如意的事情是写诗...我一生都不曾停止思考。我认为一切写作都是一种病，你无法阻止它”。
威廉斯被称为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主张“要事物本身，不要概念”，不必有比喻和象征。使用生活语言，重视本地，具体的生活日常和此时此刻的感受，对后来的垮掉派、黑山派和语言派等诗人有直接影响。
反对维多利亚诗风，尤其是艾略特，认为其作品存在大量引文和用典，是诗歌的倒退。“我们在从粪堆上写诗——是垃圾桶派，那是我们的思想”，“我想写的更像口语化，更像说话的样式，也许我想发现可唱的样式”，要写那种“猫儿狗儿都能懂的语言”。不过，也有人认为，他的诗不过是分行的散文，是“反诗”。
早期声名不显，晚年才获认可。1962出版完长诗《帕特森》，一年后离世，死后被追授普利策诗歌奖。
贾木许执导电影《帕特森》，是向威廉斯的生活致敬。
1 红色手推车
那么多东西
依仗
一辆红色
手推车
雨水淋得它
晶亮
旁边是一群
白鸡
（袁可嘉译）
2 年轻主妇
上午十点，那年轻主妇
身穿睡袍在夫家的
木墙后边四处活动。
我驾车孤独地路过。
然后她又来到路边
召唤送冰人、鱼贩，羞涩地
站着，没穿胸衣，拢掖着
飘逸的发梢；我把她比作
一片落叶。
我点头微笑着驶过时，
我无声的车轮猛然
碾过枯叶，发出一阵脆响。
3 牧歌
如果我说我听见了些声音
谁会相信我？
“谁也不曾把手浸入
天空的黑水中
也不曾采撷在清爽的
茎上摇摆的黄百合
没有哪棵树曾经
等待得够久够静
与月亮触摸过手指。”
我看了看，有一些小青蛙
喉咙鼓了出来
在黏液中唱着歌。
4 灰色的画像
难道永远不可能
把你与你的灰色分开吗？
你一定总是要向后沉入
你那灰褐色的风景中吗——树木
总是在远处，总是背衬着
一片灰色的天空？
我一定总是要
与你背道而驰吗？难道就没有地方
容我们可以和平相处
我们彼此分离的运动
可以彻底解决吗？
我看见自己
正站在你肩膀上触摸着
一片灰色、残破的天空——
可是你，在我的重压下，
却紧攥着我的脚踝——吃力地
继续前行，
在平坦而不被色彩打扰的地方。
5 饮
我的威士忌是
一种艰难的生活之道：
野生樱桃
不断地排挤
桃园。
我是个一文不名的
酒鬼。
在那里我会得到树木
在土地里
找到的那种稳定性？
我的素材
是在摩天大楼的
金发装饰下
触摸美腿
和宽阔骨盆的感觉。
6 迟唱的歌者
这里又是春天了
而我还是个年轻人！
我唱歌唱的迟了。
胸前沾着黑雨的麻雀
已唱了两周的华彩乐段了。
是什么牵扯着我的心？
后门旁边的草
因浆液饱满而硬挺。
老枫树正在开放
满枝的黄褐色蛾形花。
月亮悬挂在午后
沼泽上空的湛蓝里。
我唱歌唱的迟了。
7 四月
假如你跟我来了
进入另一境界
我们就一起安静了。
可是在那里从湖那边
虚无中升起的太阳
在天上太低，
对于它
有太大的压力，
太多的漆树花蕾，脑袋
粉红
粘着清亮的树胶，
太多的丁香叶那敞开的心，
太多、太多绵软的杨花
在赤裸的树枝上
肿胀！
空气中气味太浓。
在那春意的烘托下我不得
休息！
生草皮上蹄子的嘚嘚
践踏
陪我度过了半夜。
我微笑着醒来但觉得累。
8 有韵律的图画
有一只鸟在白杨林中！
它是太阳！
树叶是黄色的小鱼
在河里游泳。
那只鸟掠过它们，
日子在他的翅膀上。
福玻斯！
正是他创造了
这白杨林中伟大的闪光！
正是他的歌唱
让在风中碰撞的
叶子的喧哗黯然失色。
（唐不遇译）
注：福玻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司音乐、艺术诸艺。
9 彻底毁灭
那是一个结冰的日子。
我们埋葬了那只猫，
然后一把火
烧掉了她的盒子
在后院。
那些逃离了大地
和火焰的跳蚤
最后死于寒冷。
（唐不遇 译）
10 大数字
在雨中
灯影里
我看见数字 5
金色
在一辆红色
救火车上
僵硬
不被注意
驰向
当当锣鸣
呜呜警笛
还有隆隆滚过
黑暗城市的车轮。
11 农夫
沉思的农夫
冒雨漫步
在空白的田间，双手
插在裤兜里，
头脑中
已经种下了丰收。
一阵寒风吹皱枯黄
野草丛间的池水。
四面八方
世界冰冷地卷席而去：
黑色的果园
被三月的乌云笼罩——
给思想留下空间。
经过雨水浸泡的马车道旁
僵挺着的
枯枝败叶
农夫那艺术家身影
赫然出现——构思着
——反面主角
12 通行权
对于世上的事
心中一无所想
除了在路上依
法享有的通行
权，经过时——
我看见
一位长者
微笑着扭头望
向一座房子以北——
一个蓝衣女人
大笑着探身
去仰视
那男人半
侧的脸
一个八岁男孩
盯着那男人
肚子中间
一条怀表链——
这无名景象的
极端重要
使我加速驶过他们
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操心我去哪儿？
我转动车子的四轮
沿着潮湿的公路而去直到
我看见一个女孩一条腿
跨在一个阳台的栏杆上
13 野胡萝卜花
她的身体不像银莲花瓣
那么白，那么滑——也不是
那么遥不可及。那是一片
野地，野胡萝卜
强占的野地；杂草
无法遮掩。
毫无疑问的白，
尽可能的白，每一朵花
中心有一颗痦子。
每一朵花是一巴掌大的
白，她的。他的手
落在哪里，哪里就有
一点小小的紫斑。在他的
触摸下，每一部分都绽放；
她浑身的纤维
逐一立起，根根挺拔，
直到整片野地变成一股
白色欲望，空旷；一根茎，
一簇花，一朵挨一朵；
一份虔诚希冀，对已逝的白色——
或空无。
14 9/30
没有完美的波涛——
你的写作是一片大海
充满拼写错误和
谬误的句子。平静。翻腾。
近乎沉默的群鸟
翅膀触及的
一个远离陆地的中心
似乎从不安宁——
这就是大海的悲哀——
波涛似词语，全部破碎——
高涨和低落的情绪的同一。
我倾身观看那脆生生
浪峰的细节，精巧而
不完美的浪沫，彼此
片片相似的黄水草——
没有希望——如果没有一个珊瑚
岛慢慢地形成
等待禽鸟掉落
种子使它变得宜居
15 10/28
在这强光中
无叶的山毛榉树
云一般闪亮
它好像自身发出
一种柔和赤裸的
爱之光
照临脆生生的
草
可是再看一眼
有
几片黄叶
依然在颤抖
相距很远
这儿一片那儿一片
活泼地颤动着
16 12/15
在万能上帝面前她是个什么形象啊
她双手插在雨衣兜里，头低垂着，
便帽拉了下来，背平直，腿细长，
无拘无束的脚边走边踢着鹅卵石。
17 诗
那猫儿
攀爬过
果酱柜
顶部之后
先是右
前脚
小心地
再后脚
下踩
进入那空
花盆的
里面
18 特此说明
我吃掉了
放在冰箱里的
李子
那可能
是你
省下来
当早点的
请原谅
它们很好吃
那么甜
又那么冰。
19 窗前的年轻女子
她坐着
泪在
她脸上
脸在
她手上
孩子
在她腿上
鼻子
贴在
玻璃上
20 致一位贫穷的老妇人
在街上大声嚼着一枚
李子，她手里攥着
一纸袋李子
她觉得李子好吃
她觉得李子
好吃。她觉得
李子好吃
从她全神贯注
于手上嘬了一半的
李子的神情
你可以看出
心满意足
成熟李子的安慰
仿佛充满了虚空
她觉得李子好吃
21 你都撒掉了你的生命
无论你怎么走
无论你怎么转
无论你怎么站
无论你怎么躺
你都撒掉了你的生命
从一个盲目用脑瓜
顶撞障碍的
没用傻瓜，变得
聪明能干——专心一意，
准确操作，向着——
既定目标——
无论你怎么走
无论你怎么转
无论你怎么站
无论你怎么躺
你都撒掉了你的生命
22 小猫与菊花
你这肉末，你开始
迂回前进——
你的尾巴竖直
在脆弱的繁花
丛中敲来
打去。
是，你很可爱
举止讨人
喜爱，两胁油亮
小爪子白白的，但
我希望你不曾来到
这里。
23 期间
一张皱巴巴的
牛皮纸
看起来大约
有一人那么长
那么宽在
街上
随风缓缓地
翻滚
又翻滚
一辆汽车驶来
撞上它
把它轧扁在
路面上。和人
不一样它又
起来随风
翻滚
又翻滚恢复了
故态。
24 绝壁之间
医院的
后配
楼那儿
什么
也不长
炭渣
堆里闪
亮着
绿瓶子
碎片
25 诱人的广告
她的魅力
都是斜翘的
香烟冒出的
烟圈——
看哪！
要点燃魅力
她得看见
他的脸！
而对于我们
他那油亮
乌黑的头发
就足以暗示。
26 注重仪式者
在逼近这城市的五月里，我
看见人们在船坞里退潮的
积水中钓鱼，趁着那里没有
船只的时候。可尽管我站着
观看了良久，我也没有看见
他们之中有人捉到过什么
除了宁静，伴着中规中矩的
甩杆的韵律——那舒缓的舞蹈。
27 北极熊
他的皮毛似雪
深深的雪
那雄性的雪
沉默地攻击和杀戮
当它落下捂住
这个世界
进入睡眠
被中断的寂静又回来了
和我们躺在一起
它的手臂
围绕着我们的脖子
有那么一会儿，杀气腾腾
（唐不遇｜译）
28 枯叶的麻雀
铁栅栏柱近旁的麻雀——
难以看见，因为枯叶
半掩着他们——
刨着树叶，激烈地
争斗和鸣叫，寻找和
啄食尖锐的沙砾以
利消化以及爱的
暧昧和无法满足的胃口。
29 对待城市的方式
即将与尘世脱离关系——
我从不厌倦这些街道的
神秘：高处的酒吧
窗户里的那三篮子
干花、工厂上空
盘旋的海鸥，肮脏的
雪——给万物镀银又遭
践踏与铁锭为伍的
雪的屈辱——却
又在下，空中静止的
电线上沉默的鸟，群起
而非时翅膀一片
模糊。沉重空气中的旗帜
在铅色地面的映衬下
飘动——雪地
被老杂草茬画上了铅笔
线条：我从不厌倦这些景色
而总是在那里休养
因为在更光鲜的事物中
少有圣洁可以找到。
30 四月是最悲哀的月份
他们在那里
粘着
公狗和母狗
分开着圆规
然后他
一声尖叫
他们分开
嗷这时她多么
快活在他面前
嬉戏
舞蹈而
他退却
多么沮丧
吊死狗般
她跟随着
钻过灌木丛
31 旗手
在雨中，那孤独的
狗与众
不同地，每
四拍，都
要把左前
脚踢出，超过
右脚，大步
行进中，专注
于某种莫名的
坚持——从桥
上走过进
入新的领地。
32 懒懒躺着的词语
原野干旱，枫树上
叶子正枯干，鸟儿的喙
大张着！要是下雨，
要是下场雨多好！云起来了，
从西边从南边飘来，
却不带来一丝雨。热和干风
——草在脚下蜷曲发脆，
脚去草碎。道路是尘土。
可是心境也是尘土，
眼睛被它灼痛。被少雨
灼痛，更被不安的夜晚，被干燥
大地上照耀的圆月灼痛。
雨，如果下，就会安抚心境
胜过安抚草，心境就会，
至少，稍稍平静，面对
这干旱和暗含的死亡。
33 短诗
你扇我耳光
呵却那么轻
我笑对
这爱抚
34 春天等一切
在通往传染病医院的路边
在从东北滚滚
涌来、带蓝斑点的
云团下——一阵冷风。远处，那
广阔、泥泞的荒野
杂草枯黄，或直立或倒伏
一汪汪死水
散布的高大树木
沿路全是红的
紫的、分叉的、挺立的、抽条的
灌木丛和小树之类
下面是枯黄的落叶
无叶的枯藤——
貌似无精打采、懒散
昏沉的春天临近——
它们进入新世界，赤裸
冰冷，对一切都不确定
除了进入它们已进入。它们周围
冰冷，熟悉的风——
现在，草，明天
野胡萝卜叶硬硬的曲卷
一个个物体被定形——
风催促着：清晰，叶子的轮廓
但现在，只有进入的
无华尊严——然而，深沉的变化
已降临在它们身上：生根，它们
向下紧抓，开始苏醒
35 梦想与求告
无论是天在下雨
还是出太阳的日子
无论是一月的霾还是秋天
午后的雾，每当
我们梦想起青春时，眼神
就变柔和，无论智愚，
我们都曾年轻，未来
都曾召唤我们。
如今我们老了头发灰白
我们所知的一切都忘却了
在今天的灰烬中
活生生地来了：回忆！一位
使我们复活的神祗！我们
少年时攀爬的苹果树，
我们脖子上一阵夏日
轻风的爱抚。
回来吧，赐给我们
那些日子！那时激情驱使我们
破坏每一条规则。
我们并不坏，而是好的！
但愿我们的说教者为我们找到
涌起，我们还要这样去犯错，
这样去赢得！这样去赢得！
一种永远持续的生活。
36 给埃尔西
纯粹的美国产物
发了疯——
来自肯塔基或丘壑
纵横的泽西北端的
山民
连同那里孤寂的湖泊和
峡谷，那里的聋哑人、小偷
老名字以及男人间的乱交——
这些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纯粹
出于冒险欲望而爱上了
搭火车——
还有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都
在污秽中
沐浴的邋遢女子
那一晚要戴上俗艳
首饰
创造它们的想象力没有
农民传统赋予的
个性
而只是挥舞显摆
纯粹的破布——屈从而没有
感情
除了在某处苦樱桃
或琼花篱墙下麻木的
恐惧——
她们无法表达——
除了那也许
有一点
印第安血统的通婚
会生出个女孩那么孤苦
周围遍布
疾病和凶杀
竟至被一位探员
拯救——
被州政府养大并且
十五岁时被派出去打工在
郊区
某个窘迫的人家里——
某个医生支架，某个埃尔西——
丰腴的水
从坏脑子道出
我们的实情——
她那硕大
笨重的臀和松垮垮的胸
曾吸引过廉价
珠宝
和眼睛俊秀的富家子
就好像我们脚下的土地
不过是
某块天空拉的屎
而我们是受辱的囚徒
注定
要饿到吃污物
同时想象力费力地
跟踪母鹿
在九月闷热的空气里
走过黄花地
不知怎地
那几乎毁了我们
只有与世隔绝的节疤才
会长出
某种东西
没有人
目击
和修剪，没有人开车
注：埃尔西是来自新泽西州立孤儿院的智障少女，在威廉斯家当保姆。
【结束】
以上选自 傅浩 译《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