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郑茂明：『忧郁的尘埃』之光阴谣（24首）
郑茂明，1980年生于山东陵县，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作品在《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等多家报刊发表，诗作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多次入围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一只胃的诊断书》，现居河北唐山。
『忧郁的尘埃』之光阴谣（24首）
1梯田
我爱这柔和的线条，色泽，以及平缓的坡度
我爱开着的成片金黄的油菜花
我爱醉人的蓝天和褐色的土壤
我爱溪流隐于葱郁的山谷
只在神灵的庇护下，我才敢这样想象：
我爱你袒露的肉体大过华美的裙裾
2脸
中午在马路边吃饭的一群
像我的母亲
她们从凌晨四点清扫了一整个上午的马路
橙色马甲像她们共同的脸
她们停下三轮车，聚集在一起
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裹着头巾
她们交谈，像群居的鸟儿们聚会，欢快又平等
银杏树干净，马路宽阔
紫薇花开了，雨后天蓝得耀眼
我见过最清晰的脸
此刻正朝向光明的一面
3埋葬一个男孩
国庆节的前一天
叙利亚仍在内战
一枚炮弹落在平民区
一个小男孩死了
当人们从瓦砾中把他挖出来
鲜血已将他的头发染成了栗色
如果他还活着，他的父亲将抱紧他
喜极而泣
现在他死了
一名自由军士兵抱着他
为他裹上毛毯
送葬的队伍中，有他的父亲、亲属
背着枪的自由军士兵
也许还有他的邻居大叔
没有女人，也没有母亲
在另一个地方，他们埋葬了他
如果他还活着
也许会成为律师、教师或者农夫
也许他会成为一名士兵
也许他会抱着另一名男孩的尸体
并把他埋葬
4深秋开门
鸟从枝上衔走了一枚枯叶
它刚好需要
把树叶放进巢穴
它是温暖的一部分
乌蒙蒙的天空
秋风在迎娶一位高远的新娘
已经得到很多了
为什么一个人的时候，仍觉得空
打开门
请苍蝇进我的房间暖一暖
打开窗户
秋风又把它们吹了出去
5一匹马死了
一匹马
死于一段坡路
拉车的途中，它轰然倒地
一匹马长年拉车
一匹马有手拿皮鞭的赶车人
一匹马有排长队的乘客
一匹马死了
它还不曾咬断一条皮鞭
它还不曾走过所有的道路
它深深的泪腺还不曾盈满
一匹马死了
给另一匹马留下了空缺
一匹马死了
它埋好尸骨，独自继续赶路
6光阴谣
匿于身体的，仍然是一场苦役
颈椎痛、腰痛……莫名之痛纷至沓来
源于身体的压迫和时间的累积
长久浸淫于书卷
眼睛也日益干涩起来
类似的
我曾观察过一个桔子
在阳台的笸箩里
干瘪的桔皮已经很难剥落
我们都在把守内心的阵地
不会持续太久
就要坚持不住了
水分在丧失
光阴如狗，牵着人溜
不得不随波逐流
不得不人云亦云
不得不继续坚持下去
不得不苦中作乐
不得不用欺骗安慰自己
这个世界
为什么夜深了还不安静
躺下了，却睡不着
活不起了，还要继续活下去
喜鹊在尘霾中叫喳喳飞过
它有喜事，不理会人的悲伤
7冬日诗
阳光穿透雾霾照着
一个奇幻的世界。宛如初生
树木静如墓碑
麻雀栖于死亡顶端
还有什么能像它们那样
飞快地转动头颅
攀上高枝，又呼啦啦一飞而散
仿佛世界不是它的
附身即拾又垂手可弃
唯有噪音潮水一样持续击穿
世界充满了漏洞
忽想起杜甫风疾舟中的落魄
叹又一年大好光阴埋入尘土
常因不得而心死
又因诱惑而回头
像一个走失的人反复回来
取他的诗书，取他的酒壶
8一头翻江倒海的猪
一头猪住进了我的身体
吃我的喝我的，穿着我的皮
这头猪日渐长大
不停更换着衣服
我想这些年它是舒服极了
等着我喂，给它洗澡，哄它睡觉
间或梳理它的体毛
它在夜间常打起呼噜
深夜醒来，想自己已近清心寡欲的年纪
有点小安逸，有何不妥
事实上，我又在向一头猪妥协
春夜，一头猪忽然有了情欲
它开始不安分，在我体内翻江倒海
一头猪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一头猪也有深深的忧虑
它也会在深夜醒来吗
睁着圆圆的猪眼，望向无尽的黑暗
一头猪在时光里越走越远
终于与我相悖
想这些年，一头猪也感受到了厌倦
感受到了
一把刀子正向它缓缓插来
一头猪突然有了意识
一头猪翻江倒海
它逃离了我的身体，留下一坨厚厚的猪油
我的身体漂浮起来
像激流中一道毫无方向的筏子
9赤峰遇雪
这次我们没有遇到成片的乌鸦
像黑云一样呼啦啦飘过头顶
身上和汽车上也没有落下如雨的鸦粪
也没有遇到身穿蒙古服的姑娘从大街上穿行
天空阴沉，植物尚未复苏
酒后夜归，先是雨，后是雪
淋了一身
细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又一天
山上积满了雪
赤色的群山变成了一个个蒙古包
住着远古的王爷
仿佛那里炉火正温，银碗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奶酒
雪中访友，像走进山水里的古韵
春日落花，凝于玉树
一个人，就这样赏着不同的美景
心怀不同的哀伤
越走越渺小，像一片雪花缓缓落入群山
10树木有它好看的阴影
斑马一样的阳光
在正午的草地上奔跑，翻滚，欢叫
形成微小的光瀑和气旋
植物们已不能自持，陷于狂欢、迷醉
尽情释放出爱欲
空气中充满了雄性的气味
飞絮、花粉——脱落的种子
这交欢后的残留物，四处奔逃
急切存身，寻找着通道
有的闯入我的身体
这种毫无秩序的占领
危及了我
让我过敏，痒，打喷嚏，慌乱
并在春光中流下眼泪
仿佛我正经历感伤
好时光快要过去了
树木有它好看的阴影和绿色的微凉
11落日
我深爱它
黄昏时分仍为我享用
像上帝端在手中橘金的盘子
里面盛满了浇了番茄酱的
油炸土豆丝
上帝为万物准备午餐
他从不喂养黑夜
一会儿它将被端到天的另一边
12我所热爱的
群蝉竭力嘶鸣
从未放弃挖掘我的耳朵
它翻出我记忆中所有声音
仍有偏执之爱
像偏头痛，像梦中饮蜜
我依赖于那些毒品享受欢愉
现实涌来的东西：
电话、微信、网络、陌生人的拜访
它们如同起伏如海的股市
翻滚、推动，倾覆我
铃声、敲门声或讯息的叮咚一响
我心有戚戚
它们是时间的索债人？
我之所有几近空无
我若热爱
生活啊，你充满我
也必将掏空我
现在，我阴暗的一面已交于深爱的人保管
现在我只想看幕晚的星星
看那黑暗包裹的向我敞开巨大的空洞
13房 间
椅子和椅子对望
盆景开着永恒的花
水墨悬停在墙面
烟蒂叠加，死灰继续冷寂
电话在午后瞌睡
没有拜访，没有打扰
空洞打着旋。只有
回忆、怅惘，颓败和闪亮
无事可录
无可交谈
有一会儿，下起了雨
雨点急促地拍打着窗玻璃
我发觉被困住了
母亲在遥远之处浇田
天地广阔，她没有带伞
14草原上
虫子开动割草机
声音被切割成悉索的片段
直到，山丘有了起伏
风产生波纹
凹处草暗一些，长着几棵矮松
马群在坡前吃草
甩起尾巴，有时孤傲地行走
蚂蚁奔忙，蜜蜂驮走了花粉
蝴蝶体内溪水斑斓
风吹，草原飘起来
我想找一处水源，提着鞋子趟水
可惜没有找到
我想在草上躺一躺
草原上没有生锈的事物
月光下，鲸鱼浮出光滑的脊背
露出腮和湿漉漉的背鳍
15柠檬
一个柠檬，摆在桌案上
有着东南亚或热那亚古老的血统
初次相见。您好，金黄色的
孤独的卵蛋
小乔木林里吸饱了阳光的小宇宙
光线旋转、生殖，扎入我的眼睛
酸涩的柠檬，引发一场大雨
汁液鲜嫩的体内
藏着鲸鱼、贝类和软体的船
有我想象不到的东西
想象不到的困境
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已不胜欢喜
我藏起刀锋，咽下口水
手捧亚细亚微晃的大海
等天空降下神圣的矮人
16生活
我若死去，肯定因为
时代的信息量过大，脑容量过小
认识的人太多，却又不会遗忘
好像体内住着一个疯子
我们彼此激勉，压制，闹着矛盾
这是一个造就演员的时代
我们有不同的角色需要轮换
这是一个造就机器的时代
我们需要武装到牙齿，一刻不闲
这是一个呕吐的时代
恶心事如啤酒泡沫不断涌出
人间的流水线，新老更替，风起水生
只有太阳如故，只有人在装腔作势
我甚至过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甚至爱上了这种生活
我只需要一次呕吐
呕出酒气，对一个小吏的奉迎
呕出眼泪，对自己职场的奖赏
呕出几个词，记录在案
无法细数的生活，必须忽略细节
用尽了虚空、情绪、灰暗的负面
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
发泄或表达
20在烟雾中
烦乱时吸烟
思考时吸烟
写文件时吸烟
客来谈话时吸烟
一个人孤闷时点上一支
大剂量的孤闷复一支
仿佛我的一只手在燃烧
仿佛我的身体不断地释放出烟雾
在烟雾中，我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的身体正在幻化成气态
生活缓慢地抽走了它
18灰先生
他常年隐匿于人群，在人们的
呼吸间和叹息中穿行。他有
章鱼一样柔韧的触脚，逡巡于
阴暗的洞穴。多年累积的灰
和雾霭融为一体，他喜欢抑郁的天气
一整天，他从一扇门的缝隙中挤进挤出
紧锁眉头，反复敲一扇不存在的门框
在一把锈锁孔中探看，生活的凝重
和不可调和。存在是危险的
一个早晨，他披着灰大氅出门
低着头，拎着一只鸟笼，鸟笼里
装着空气。他吸着烟，吐出一团团的烟幕
然后把它划破，吹散。像一刀刀
划开自己的脸，他穷尽半生
找自己的影子，直至剖开身体
现在，他已经成为影子，苦寻
一具后半生的肉身。在他那儿，除了灰
没什么是可靠的，他常常为不可靠失眠
反复跑进梦中，找一张脸
我好像见过他，他似有似无
时常附在我的影子里。阴雨天气
我常想起他，像忆及一位故人
19介 入
你生育了我
你抱我，吻我，打我骂我
你年老
无端悲伤
你愈加慈祥
愈加小心翼翼
抱紧我的一生
你抱得更紧
你知道
你会失去我
我迷恋你的紧抱
你的
最初的拥吻
你幸福，你深爱
你面对得而复失的困苦
我也终将有
我们彼此介入的一生
你付出什么
我得到什么
你已倾尽所有
我正一点点还回去
20树
我在树下走
它静立，无喜无悲
一个哲学家
扔给我一个静默纷繁的侧面
常有叶落，像一首诗的一个字，一个标点
它在春天写诗，又在秋天抹去
冬天的清洁工，常将它们收集，烧掉
诗句里的风雨、骨头
化作一团炙热火焰
我常沉迷于春天树冠的烟景
眼中的灰烬
落了下来
像无数星星
隐藏于黑暗中
一个猜迷的孩子
穿着开裆裤
在明亮的暖阳下
倒立，玩耍，吮起手指
他有一片落叶
像时间最新鲜的遗存
21所见
榆叶梅林中
两只大鹅
用叫声拦住我
梅枝刺了我一下
紫色的紧身衣
花朵即将绽裂
玉兰树上落满了鸽子
圣洁，具有佛性
事物经不住春风的吹拂
一个中学生占据整个操场
他体内住着一个奔跑的父亲
而我，秉持着自己的步态
像老钟表，咔咔缓行
我的拐杖
正在某棵树中定型
转弯遇见穿铠甲的隐士
正要询问
它不顾一切，匆匆赶路
窜入堆满新土的洞穴
暮色四合
一切都那么值得信任
却经不住推敲
22傍晚
灰蒙蒙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雪
暮色潮湿
杨叶铺满路面
踩在脚下十分轻软
树木削发为僧
脱下满身锦袍
此前，它们不是这个样子
苍翠的叶子密密匝匝
相互拍手，谈情说爱
心中藏着一万只小鸟
此前，星光照耀，夜空明媚
空旷又寂寥
让我感受不到存在
现在，我感受到
缺乏光线指引的存在
在渐渐深入，庞大夜色阴影里的
孤单
它像一件穿了多年的外套
裹紧了我
我想尽快回家
途中遇见一个温暖的人
23逃亡
一只逃了出来
剩余的陆续逃了出来
一百只螃蟹踩着同伴的躯壳
爬出泡沫箱
爬出水产店
爬向光
广场上爬满了螃蟹
有人喊：螃蟹跑了！
市民们停下脚步
纷纷抓螃蟹
抗争中
螃蟹们掉了爪子
折了前鳌
反叛者被陆续抓进黑暗的箱子
狭小的广场上
少有的空旷
我从那儿经过
仿佛螃蟹们仍在爬
带着尖叫，带着光
24树林
一只鸟在虫米之外，为美学而活
它有优美的声线，啾啾而鸣
鸟有斑斓的外衣
阳光一忽儿形而上，一忽儿形而下
空气摩擦出的轻微喧响为枝叶的飒飒声掩盖
潮湿的薄雾正在散去
这只鸟不曾抓住一片落叶
生机和败亡在这里都将得到完美的展现
安静已然显露出了它的高雅
事物之间保持关联，却互不打扰
我转身离去，鸟声依然
光线沿着我的后背退到了树林的顶端
光与光在上空融合，找不出任何缺口
光阴也是，曾拜访过我，而我却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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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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