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十大骗局之七——慎卿探妙

杜慎卿主要出现于《儒林外史》的第二十九回至第三十一回。作品是这样描写他的第一次亮相:“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宛然一副飘飘欲仙、风流俊爽的才子之状。他自己向人介绍说:“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

杜慎卿有着不一般的才华与识见,这是他足以儒雅而风流的资本。他能诗善赋,曾在二十七州县的诗赋考试中获得“案首”。他给人评诗,首先发现“诗句是清新的”;他笑话“即席赋诗”,说这是“这是诗社里的故套”,还是以“清淡为妙”; 他还从两个挑粪桶农民看落照的的身影领悟这里“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他对前朝历史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认为惩处方孝孺,并不及母党、妻党,更不及门生,所谓“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且批评方孝孺“迂而不当”,以为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一个齐梁世界了!”如此的种种认识,均在一般时人之上。

杜慎卿的所谓 “探美”见叙于第三十回,起于杜慎卿与季苇萧的一次酒中闲聊。酒值酣处,慎卿大叹“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以为人情不只有男女,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他深深地感喟:“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反驳说:“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接着,还拍膝动情地说:“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还掉下泪来。

季苇萧见之,顺势说:“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像个妇人。”杜慎卿立即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说:“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毫不迟疑地相约:“你几时去同他来?”随后,季苇萧便说出此“美”在神道观,并把名姓写在一个纸包里,令杜慎卿自己去寻访。

次早起来,杜慎卿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坐轿子一路奔去。经过几番探问,慎卿将季苇萧纸包内所写的来霞士人曲曲折折地寻至,不想见到的却是一个肥胖的道士,此人“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杜慎卿有些不相信,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当那道士自认:“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先是吃了一惊,后来就忍不住笑,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几日过后,季苇萧笑问:“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佯怒说:“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得不俗,所以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正该打了!”说后,两人越发忍不住笑。

这场由季苇萧所导演的骗局,实质不过是一个稍大的玩笑;但在杜慎卿看来,却有一种盛大的仪式感,有一种探寻知己的雅趣与隆重。杜慎卿出身于世宦之家,其家“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这使其天生就有着一种自负和高傲;而其多才与倜傥风流,更增加了他的自命不凡与过度自恋。某日,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太阳下,他看到了自己;也为人透视出什么是名副其实的“顾影自怜”。

因自认为与一般的凡夫俗子不同,杜慎卿的作派常是“另类”而奇异的。在现实生活中,他少有单纯的时候,更多习惯于“摆”与“显”;他时刻要与自身的不俗来标示出他的与众不同,来成就他人难以企及的雅。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情’字,是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男女之情;而杜慎卿却另倡“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大叹所遇不偶,要为之对月伤怀,临风洒泪,甚至同生同死。如此,才给季苇萧提供了设局相戏的前提和动因;也使杜慎卿能够抛下娶妾之事,如杜丽娘将第一次走进后花园一般而新装而往。

然而,杜慎卿如此地标新立异与“摆”“显”,正是其内在空虚与孤寂的的反映;其意欲以此来掩盖俗,却显示出另外的一种俗。当他极尽小儿女的忸怩之态来别出心裁地追求高雅,却越发显得矫情和做作。与探访来霞士相伴,此间杜慎卿一直在暗中忙于纳妾之事,可其口上却大讲:“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可是,在见来霞士的第二天,杜慎卿便去看妾放定,三日内就过门同住。他的所言与其所行,是多么的不统一。

外貌、表面的浮华以及风流、“名声”即是杜慎卿的价值判断的标准,感官享受以及对自我的感官肯定是他追求的终极意义。他身上没有道德反省的焦灼,也没有济世救民的悲怨,他始终有着贵妇一般的慵懒和清高,唯有此次探访来霞士和另外举办的莫愁湖大会表现出了难得的激情。那次大会也不过是在街中心搭台,搞了个闹腾腾的“选美大会”。但这种激情也仅来自外在感性欲求的诱引,而缺少文人应有的社会历史责任,没有真正名士那般个性恣纵的冲动,只有与现实相混同的的风流自赏。他既失去了社会总体,也失去了自我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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