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十大骗局之四——枕箱风波
王惠是《儒林外史》中的另一类典型,属于闲斋老人序中所说“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此人第二回即出场,当时老童声周进还没有发迹,尚在薛家集做官,而王惠则举人新中,穿着光鲜,春风得意。王举人鸡、鱼、鸭、肉海吃一通,而周进只有一碟老菜叶、一壶白开水,之后还要给他打扫乱抛下的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内心受到很大的刺激。
后来,王惠再中进士,被任命为南昌知府,他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询问黎民生计,不是关注当地治安,不是探视案件冤情;而是查询地方人情,了解当地有何特产,各种案件中有什么地方可以通融;接着定做了一把头号的库戥,将衙门中的六房书办统统传齐,问明了各项差事的余利,让大家将钱财归公。从此,衙门内整日传出是一片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衙役和百姓一个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睡梦中都战战兢兢;而他本人的信条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朝廷考察他的政绩时,竟还一致认为其是“江西的第一能员”。
王惠同时也是第一回王冕所说“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的一类。宁王朱宸濠作乱,因可升授官爵,他便情愿降顺,并得封江西按察司的伪职。不想宁王仅闹了两年,就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惠在黑夜换了青衣小帽出逃,身边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有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逃亡途中,偶遇南昌前太守的令孙蘧公孙。公孙见其落魄艰难,便慨然以二百两银子相助,而王惠则把那个枕箱交付给蘧公孙保管,此箱则成为后来有人暗设骗局的重要导火索。
蘧公孙,名来旬,字駪夫,浙江嘉兴人,其祖为南昌太守蘧佑,父名景玉,早卒。他的夫人,闺名不详,是翰林院鲁编修的千金,书内一直以鲁小姐相称。围绕蘧公孙的故事主要在第八回到第十五回之间,针对蘧公孙的骗局即发生在第十三、十四回。鲁小姐的陪房丫头名双双,她常在旁递茶递水,极其小心,亦会念诗,常拿些诗来请求讲解,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她殷勤,蘧公孙就把王惠的旧枕箱把与她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枕箱的来历向她说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丫头竟被一个名叫宦成的人拐走私奔了。蘧公孙大怒报官,出批文将他们拿了回来,被看押在差人家。宦成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的身价,将丫讨出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差人反复要挟相逼,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也当尽了。
此时,宦成两口子商议,要把那个旧枕箱拿出去卖钱来买饭吃。差人在门外偷听到他们的话,冲进来骂说:“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发,还在这里受瘟罪!”第二天,有差人又点拨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太爷的。王太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首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就要写呈去首告,被差人骂作呆。差人指教说:“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仇。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实在拖不下去之时,差人打听到湖州的马二先生与蘧公孙相交厚,就让人写一张出首叛逆的呈子带在身边来寻。见到马二先生,差人拿出呈子让他看,说:“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马二先生看完呈子,面如土色,问了备细后,向差人说:“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去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进一步相逼:“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急得无法的马二先生求问说:“这个如何了得!”
见已上套,差人趁热打铁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明明是借机讹诈骗财,马二先生却丝毫也看不来,他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
差人为的就是银子,哪里肯放手!他正色相告:“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恨不得掏出心来说:“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马二先生又讲了些自己的苦楚与艰难,差人毫不怜惜,反而恼怒,骂说:“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佯装着要走。
被吓的马二先生,急忙挽留,只得把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说:“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见马二先生确实已山穷水尽,便顺水推舟道:“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只得同意。
说定之后,差人还假作去会宦成,回来半是买好半是邀功地说:“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奸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完全信以为真,还夸办法好,毫无怨言地拿出全部九十二两银子,将落在宦成手里的枕箱换回,才终把一场风波平定。可是,他始终没有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两个差人回到家中,另外开了一篇细帐,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嫌少,反得一顿恶骂:“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这场由枕箱而起的骗局虽一波三折,却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令人不得不佩服那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的差人,佩服他们的头脑灵活、手段高超;同时也充分认识到了封建制度下的役吏为贪图钱财而既“吃原告”、又“吃被告”的丑恶行径和恶毒心地。百姓有了矛盾或仇隙,他们并非想办法积极地给予平息,而是将之视为可以获得财货利益的大好机会,或者挑拨、或者怂恿、或者诱惑、或者打压,均围绕他们的个人私利与私欲而动,即使是国家的律条、法制工具等皆都被运转于他们的股掌之中,百姓真是有冤难诉,有苦难申。这使人感到确如《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所言:“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早不乱了。”
马二先生在这场骗局中实在有些无辜。他本与那枕箱、与差人、与那对私奔的人没有任何的关联,更不用说仇隙,只是因为他与蘧公孙认识。他之所以成为此场骗局中的“冤大头”,主要源自他深厚且显痴拙的善良。他与蘧公孙认识时间并不长,没有更多的交往,也说不上太深的感情;但他发现朋友有困难、有麻烦,他的心内就放不下,就象对待自己的事一样着急、一样使尽全部办法。这又另人易联想到《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只是在墙的豁口处喊了一声好,他便与林冲认为相知,随后便发生了高衙内调戏林娘子之事。林冲对之尚有些犹豫退缩,而鲁达却怒道:“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表现得比直接受害者林冲还气、还急。多么希望马二先生也有鲁达一般的拳头和勇力,但他仅仅是一个窘困的书生;然而,他却有着同鲁达一样对善的挚爱与赤诚,为了救助朋友,他毫不保留地拿出手中全部的积蓄——九十二两银子,这与鲁达不畏恶势力而勇于举起铁拳,是同样的崇高和伟大。对此样的马二先生,你可以笑其呆、笑其傻,但你不能不产生敬意与钦佩!
蘧公孙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极为感激地说:“像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枉了!”这是作品个中人的由衷赞许,也是小说作者吴敬梓的内心之语。众人在南京举行“大祭泰伯祠”盛事的时候,马二先生紧列在主祭、亚献之后,被推行终献之任,应亦源自此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