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陆希:一名传统中医的现代“自觉”

“陆氏中医”的创始者陆景庭先生,是民国成都“四大名医”之一。作家巴金曾在小说《家》中多次写到的名医罗敬亭,即以他为原型。
时至今日,另外“三家”已不知所踪,唯有陆氏在经历西医大冲击后,依然保持传承。从陆景庭至次子陆仲鹤、长孙陆干甫,再传至曾孙陆希。
但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第四代传承人陆希面对的情况显然比祖辈们更加复杂。他的学医之路也不同于祖辈:一方面是传统家学,另一方面是现代西医。而立之年,又远渡重洋,在日本行医讲学二十余载,直到2009年归国。
时代与经历赋予的复杂性,也让他在过去几十年里,得以用多维视角全面审视这门传承了五千年的传统医学。
中医与西医是什么关系?中西医结合又如何可能?在陆希看来,这些都不只是用理论可以说清楚的问题,而必须回到真正的实践中去,实事求是。医学也从来不仅是治疗疾病,亦是疗愈人心。

陆希:成都人,生于中医世家,曾祖父陆景庭,为晚清成都“四大名医”之一,祖父陆仲鹤、父亲陆干甫,均为川派名医

你到农村去
也要做“赤脚医生”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医生。”陆希对记者说。在传统的家学传承体系中,这几乎就是“宿命”。
他的曾祖父陆景庭、祖父陆仲鹤、父亲陆干甫都是中医名家。陆景庭,祖籍江苏吴县,晚清曾在山西任县令及知州,辞官后定居成都,于清朝末年开业行医,以善治温病,被誉为成都“四大名医”之一;祖父陆仲鹤,亦以药少效专,备受患者及同行称道;父亲陆干甫,年十九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四川国医学院(成都中医药大学前身),二十多岁即名闻乡里。60年代,参与组建四川省中医研究所,从事医疗及科研工作。是上世纪80年代全国政协委员中的“四大名老中医”之一,一直到1993年去世。
理所当然地,陆希似乎也应该成为一名好医生。但少年陆希对中医还谈不上喜欢。在那个高呼“读书无用”“革命万岁”的年代,他是一个充满文艺细胞的理想主义青年。
小学阶段,由于学习成绩优秀,父母几乎从来不操心他的学习,只是时常叮嘱:分数不重要,要学到真知识,品行要端正。陆希也因此发展出了各种兴趣爱好。
初中时,陆希对画画感兴趣。父亲便替他请来了当时四川省工笔画大家胡老先生。这一学,就学进去了,发展到后来竟有点废寝忘食的意味。但“好景”不长,这一兴趣很快因上高中而被叫停。
高中毕业时,陆希又喜欢上音乐,想学手风琴。无奈手风琴太贵,只得选了二胡。这一学,依然很投入。
“也许因为遗传了父亲的基因。”陆希开玩笑。
父亲性格活跃,爱讲笑话。工作之余,兴趣爱好广泛,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尤其喜欢京胡。他对孩子的发展很少干预,只要父亲在家,整个家庭氛围都活泼很多。
陆希的母亲则是一位“全方位影响了儿女”的典型的贤妻良母:一方面,她吃苦耐劳,慈爱,细心;另一方面,她智慧,理性,意志坚定,将传承视为一种责任。
很快,陆希的爱好又被叫停,理由很简单:除了学医,其他都是“不务正业”。
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正高涨,对大多数城市子弟而言,去农村,再通过招工回城,就是最理想的路。但母亲却告诉陆希:你即便到农村去,也要做“赤脚医生”。
陆希那时当然还难以明白母亲的坚持里所蕴含的能量和意义。这个心向艺术的少年,一开始对浩瀚晦涩的中医知识有多少喜爱呢?
“谈不上。”陆希回忆,“但是,很多事情并不是有兴趣再去做,而是以严谨认真的态度做进去了,领悟到其中奥妙,获得了成就感,才会真正地喜欢上。”

▼90年代,陆希(右一)随父亲(左二)赴日交流▼

▲ 陆干甫先生(右一)与妻子、友人于日本▲

病人,

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陆希心里树立起的第一个传统医者形象,是父亲。

陆希的中医基础是在家里打下的。16岁,他开始在家正式学习中医,除了熟读《药性歌括》《中医基础》《中药学》《方剂学》《内经选读》等书,平时也跟随父亲看诊,做了两年“学徒”。

1977年,18岁的陆希开始正式进入学校学医,但学的不是中医,而是西医。父亲对他说,你先去外面多看看。父亲的用心,多年之后,陆希才明白。西医知识,给了他更广阔的视野。

入职省中医研究所的十年间,陆希一边独立诊病,一边随父跟诊、继续学习。一个家庭之外的医者父亲的形象也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清晰。

“病人无贵贱,医生是为病人服务的”,这是父亲留给陆希的第一原则。

在陆希印象里,父亲总是忙碌。因为名声在外,找他问诊的人很多,从省级领导到普通民众。除了本职工作,下班之后,他还经常被请去病人家里看诊。来请的人,富的贫的都有,大多是重病,已不能自己到医院就诊。

“工作一天已经非常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报酬。他也不推辞,就去了。好几次,雨天下班后,他撑着伞步行去病人家里。要知道,平时各级领导请父亲出诊,都是车接车送。”陆希说。

但父亲告诉他:“病人,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他自己来不了,你不去看,谁去看呢。”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医生,对他们来说,给人看病是天经地义的事,其他都不会多计较,只要自己能够做得到,他就会去做。”陆希对记者说,那个时代的人是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落实到行动里。

由于生病加过度劳累,陆干甫先生于1993年去世,年仅70岁。他原本计划70岁以后开始总结自己一生的经验,著书立说,但终成遗憾。

受父亲影响,这么多年来,陆希自己也始终保留着出诊的习惯。“病 人,是 没 有 办 法 拒 绝 的。”——从医多年后,陆希才深刻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情。在陆希看来,父亲对自己的影响,不仅是医理和医术,更重要是这份“医者仁心”的精神。

“大多数病,其实是从心开始治的。特别是重病,病人到最后都很恐惧。学医,最开始学的就是一个‘信’字。病人来找你看病,是信任。医生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是病人求你,而是我为病人服务。病人本身有病,是弱者,可能情绪不好,医者更要多体谅。”

此外,病人是把健康、甚至生命交付给你,医生还必须时刻保持最强责任心:足够谨慎,足够细心。在陆希看来,中医不是流水线上的工种,也不像西医有一套规范统一的标准。中医看病,取决于医生的辨证能力为,辨证出现失误,很可能让疾病走向我们预期的相反方向。

陆希举了两个例子。

其一是一个患有鼻炎的孩子。孩子总是流鼻涕,四处治疗不见效。最后找到陆希。陆希一看,孩子流浓鼻涕,而且黄,按通常情况,这是典型热证,大多数医生都选择用清热的药。但是,陆希再看舌苔时,并不算红。又仔细询问孩子家长,什么时候鼻涕较多,什么时候较少。得知孩子户外运动的时候鼻涕少或没有,在家处于安静状态时,鼻涕最多。有了这个关键信息,陆希给孩子开了相反的温热的药,很快就治愈了。

另一个相似的例子。病人主诉咳嗽,症状较重,之前曾在一个颇有名气的医生处吃药,不见好,反而加重了。这个病例,陆希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一个大夏天,病人就诊时却穿了三件衣服。再一看药方,大剂量的清肺热的药。明明是寒症,却被诊断为热症,难怪会加重,陆希感叹。再一问诊病过程,因病人太多,整个诊断开方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很多时候,由于病人太多,医生时间上顾不过来,很容易出现类似误诊情况。而判别寒热虚实,是中医治病的基础,不通过仔细的望闻问切,很难准确把握。

2013年,陆希在成都的中医馆正式开馆,他原计划将其做成一家社区医院,一边看诊,一边通过公益讲座为社区民众普及中医常识。但考察下来,发现仅旁边一个小区就有4000住户,以自己的精力很难胜任,只好放弃。

目前,他的医馆“大隐”于成都市西三环内侧一片住宅区内,曲径通幽,名为“师景堂”。“师景”,是溯源,也是发愿,“远崇医圣张仲景,近师先祖陆景庭”。

医馆面积很大,环境雅致。每周三五六,病人陆续到来,拿号之后在大厅等候,依序就诊。整个医馆的气质就像陆希本人给人的印象,低调又谦和。

开馆至今,医馆不设招牌,也没有任何宣传,但病人依旧与日俱增。大多是口口相传,也有附近住户闻着药香找过来,照面第一句话是: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里是医馆。

为保证每位病人的看诊时间,陆希给自己设置的每天看诊人数最多不超过25人。每个病人的初诊时间平均为30分钟以上,复诊时间,保持在15分钟左右。

初次来的病人都需要先填写一份《诊疗录》,除了基本信息,还包括过往病史、家族遗传病史等等。这份《诊疗录》,以及患者病案(包括病人每次的诊断结果、病情走向记录、药方等等)都会被仔细保存。

这既是对病人负责任,还有陆希心中的坚持:父亲离世时留下的那份遗憾还要由他来完成。

▲师景堂,陆希医生在成都的医馆▲

“奇迹”

时时刻刻在发生
以上的情况,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国内当前亟需培养更多的好中医。
但是,从1929年“废止中医案”提出至今,民众对中医的误解由来已深。另一方面,现行中医人才培养模式、教材又存在很多显而易见的问题,几十年得不到改变,导致不只普通民众对中医缺乏认识,连中医从业者本身也对这门东方医学缺乏正确深入的认知,以及信心。
我们都知道,楼盘开发商招徕顾客都会强调周边配套。其中,一家以西医为主的医疗机构是标配。正如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西医是刚需,用来救命,中医是辅助,用来养生。
事实真是这样吗?从医几十年,陆希先生手中有案可查的病例无数,疑难杂症、危急重症都不在少数。他讲述了其中几个故事。
一个是日本的白血病人,陆希曾两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那是陆希刚去日本不久。病人找到他时,已经在大阪大学医学院治疗数年。医院判断病情已到末期,无奈,病人寻求中医治疗。陆希给他开方,很快,病情得到控制,慢慢恢复到平稳状态。一年后,病人便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这是陆希第一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病情稳定之后,病人去拔了一次牙。这次拔牙,却让情况急转直下,病人被紧急送往原治疗医院复查。医生告诉他:前一次已是奇迹,现在病情已经到再无奇迹可发生的地步了。他又急忙找到陆希。陆医生给他换了方,不到两个星期,再次回到平稳状态。陆医生再一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恢复了正常生活。
另外一个病例是肺癌晚期病人、一位旅居日本奈良的中国台湾中年女性——
当时,陆希被邀请到奈良讲课,每月一次。这位病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他的。病情已十分危重,病人带来的肺部CT显示,双肺已经完全呈白色影像状态,也就是胸水积满了整个胸腔隙,呼吸极度困难,医院已停止了任何治疗,病人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家属询问,还有救吗?陆希为她开了药,并实话相告:如果我下个月再来,人还没有走掉,那就有希望。
次月,陆希再次到奈良讲课。病人果然又来了,病情虽没有减轻,却也没有加重的迹象。陆希说,“没有加重就是好事,说明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他再次给病人开了方。
等到第三个月,这一次,病情有明显改善。最初,病人完全不能动不能说话,如今,病人已经能勉强开口说话,虽然依旧很吃力。就这样,在陆希的诊治下,病人逐步恢复了健康,后来还出国旅游了。陆希最后一次与病人取得联系,已是6年半以后的事了。
第三个病例来自四川乐山农村,一个患有罕见遗传性疾病的11岁女孩——
小女孩生下来就患病,大面积长水庖,流脓溃烂,以至于全身上下,除了脸之外,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每天还必须对全身伤口做一次清洗,以免感染,十分可怜。前去义诊的各类医学专家都束手无策。
陆希的姐姐在新闻节目里看到女孩的情况,希望他能去给女孩诊治。于是,陆希决定亲自走一趟。
他从成都开车到乐山女孩家中。但是,已经失去信心的女孩父母并没有对陆希的到来表示出兴趣。11年来,他们四处寻医问药,未获得任何改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省皮肤研究所给出的回答均是:无药可治。
陆希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肯定看过不少医生,吃过哪些中药我也知道,并把这些药一一说出来。女孩父母听后十分吃惊。陆希说,使用那些药不会有效果,我希望你们再尝试一下我的药方。
就这样,他开始给女孩诊治,每个月一次自己驱车前往乐山。
女孩的病情逐渐有所缓解,以往3月的天气她只穿一件单薄的衣服睡觉,不盖任何东西而不知冷。吃药两周后,身上的热逐渐退了,晚上睡觉开始盖被子。皮肤亦开始出现好转现象。
其后,电视台帮忙联系到的一家专科医院将女孩接到北京治疗。
次年端午节,陆希再次接到女孩的电话,说自己回来了,言下之意,希望他再去看看她。陆希于是又去了。
北京之行,未获得预期的疗效,病情仍如当初。陆希再次为其处方医治,之后,病情得到明显改善,除背部之外,其余部分均已治愈。因为极端的疼痛和长期被围观,女孩对所有人都十分戒备,唯独陆希去她很高兴。
但遗憾的是,后来,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在陆希去日本讲课期间,因为感染进医院后,拒绝治疗而去世。
听上去这似乎是一些极端案例,如果将他们称作“奇迹”,这类“奇迹”却常常在发生。
为什么要讲这些故事呢?陆希说,“就中医本身而言,不管多重多危险的病,都是能够有效治疗的,只是看医生有没有这个能力。但实际情况是,不只民众没有这个认识,很多中医从业者本身也没有这个认识。”
一位老师曾在课堂上跟学生讲,“身上长一个痈疖,如果痈疖尺寸超过一公分,那你就不要用中药了,用抗生素才能拿下来。”
同样的情况在中医院门诊也很常见。病人发炎了,医生给病人开中药的同时,也加一剂西医消炎药。这样的情况陆希遇到过不止一次。这就是中西医结合的现状,是现代中医院校培养模式下中医的现状。
“痈疖,不要说一公分,十公分中医也是有能力拿下来的。门诊如此,病房就更不用说了,病房是西医为主、中医为辅。哪里去找纯正的中医?很难。不以中医药为主治疗疾病,你没有办法去总结,就没有办法提高和发展。
陆希很痛心,他常对自己的学生说,“希望你们能更加努力地、好好地学习中医。”

他山之石

可以攻玉
但陆希并不反对中西医结合,更不否定西医的价值。
在他看来,一个医生最重要的,首先是没有分别心。中西医各有擅长之处,关键在用。比如,他在看诊时会毫不避讳使用血压计,也会建议病人做一些西医检查,仔细看西医的检查报告。
“中医靠望闻问切来了解一个病,西医的长处是延伸了人的五官,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仪器可能看得见。比如,病人头昏头痛。血压高和血压低都可能出现这个症状,有的病人本来是高血压,药吃过量了,变成了血压低也会头昏头痛。利用血压计,就能很快知道。再比如,很多癌症不到晚期没有症状,借助现代的手段,能够更早发现。这是好事情。现代技术发展,帮助了中医更全面地了解病情,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它。”
除了在诊疗手段上,中医能够借助西医。西医的研究,也在丰富中医对疾病的认识,或者说,让中医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入地认识疾病。
一个很典型的案例,也是陆希曾经诊治过的病例,一位重度痤疮患者——
中医对痤疮的常规认识是“湿热”,而这位女患者的表现亦是典型的湿热。第一次诊治,陆希按照除湿热的思路开药,不见效果。此后,各种方法都尝试了,也没有明显效果。他开始重新研究这个看似简单却顽固的疾病。
这时,从西医去认识痤疮给了陆希新的启发。痤疮,因为在青春期高发,又名“青春痘”。但除了青春期,还有几个明显高发期,其一是女性经期前后,其二是精神压力大、情绪状态不好、作息不规律或劳累等。这些情况所引起的一个共同现象:内分泌紊乱。那么,对应到中医对人体的认识上,是哪个脏腑功能出现了问题呢?
按照这个思路,陆希改换药方,很快见到效果。经过一段时间调理,该病人的重度痤疮问题完全得到解决,至今十年多了没有复发。其后,用这种方法治疗痤疮,无数病人很快得到治愈,解除了多年烦恼。
这就是典型的“他山之石”,但它对医生在自己医学领域的基本功以及融通能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反过来,陆希认为,中医对西医而言,也是“他山之石”。
西医的长处在细菌性感染性疾病、危急重病,以及需要手术的外科疾病;而中医的长处在慢性疾病、病毒感染性疾病、部分危急重症,以及诊断不明或不治之症。
西医对几乎所有慢性疾病都没有根治的方法,只能缓解疾病带来的症状。比如高血压、糖尿病。血压升高、血糖升高只是疾病引起的症状,西药的降压药、降糖药能够控制症状,却无法治疗疾病本身,因此西医看来,病人需要终身服药。包括心脑血管疾病等,都需要终身服药。以及肿瘤、包块,西医能做的是清除它,但不能控制它的复发。而这些方面,都是中医的长处。
“所以,当前对民众教育,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正确客观地认识中西医,知道中西医的长处分别是什么,什么时候该找中医,什么时候该找西医,面对疾病时能有个基本的判断,正确的选择。”陆希说。
而如何认识人,是中西医的共同命题、终极命题。人并不只是一尊躯干、一具肉体,人体的复杂,远远超出医学精密仪器所能看到的。人首先是一个活体的生命,它与外界有着复杂的交换系统。
但是,在“科学主义”的大背景下,西医又是如何看待中医这个“他山之石”的呢?在日本客居的二十年,可以说给了陆希一个重新认识中西医结合的平台和机遇。

▼ 陆希和学生,该学生现为日本神户中医学会会长▼

▲陆希曾引荐扶阳派传承人卢崇汉先生(前排左)赴日讲学▲

讲中医基础,
我用了八年

中医在日本被称为“汉方医学”,据说从隋朝即由遣隋使引入了日本。

当时,日本的官办医学基本模仿并继承了唐朝的医学教育制度,选拔考试内容也主要源于中国医书 《黄帝内经》《明堂》《脉诀》等,影响广泛。直至明治维新时期,因为西方医学的强势进入,汉医被废止。

上世纪70年代,汉医再次被纳入日本国民医疗体系,汉方医学开始复兴。中日重新建交之后,日本每年都会邀请中国的名老中医去日本讲学。于是,上世纪80年代,陆干甫先生6次受邀赴日讲学。后来,日方希望在中医学术方面能够长期交流,于是陆希在而立之年,东渡扶桑。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是陆希从医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他说,这二十年,是他重新思考中医、真正热爱中医,并且深入实践研究的二十年。

日本人的学术精神和治学态度,首先让初来乍到的陆希印象深刻。

来向他学习中医的都是西医。这些医生在自己的从业过程中遇到了困惑,发现很多疾病通过当下西医手段无法真正解决,于是来寻找这块“他山之石”。

当时陆希刚三十岁,学会成员都比他年长。学会正在编写一本中医教材。于是每星期一次的学术会议,大家便就教材编写中遇到的相关问题,向陆希请教。

日本社会十分重按资排辈,但是,不管多么德高望重的前辈,都会认真且恭敬地听取这个初来乍到的晚辈的见解,这让陆希感慨不已。

“你问我答”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其间,所有医生提出的所有问题,陆希都给予了让对方满意的解答。也是这三个月,让所有人对陆希刮目相看。

紧接着,第二个“三个月”,大家在每次学术会议时会带来一名疑难病患者,大家各抒己见,提出自己的诊断、治疗方案。结果,每次都是陆希力排众议,给出了不同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学会每次也都采纳了陆希的方案。最终,所有的患者都得到很好的疗效。

从最初日本国立心血管病研究中心研究员,到后来被聘请为日本国立神户大学医学院副教授,陆希的学生遍布西日本。其中真正“手把手”带过的有6人,后来都成为日本国内十分知名的医生,最后两位徒弟分别成为了日本中医学会会长、神户中医研究会会长。

所谓“手把手”,指的是不只有中医理论基础的讲解,还有“师带徒”模式的跟诊。带学生,陆希沿用了父亲带自己的方式:病人来了,跟诊的学生先看一遍,开药方,再由陆希自己看一遍,对学生给出的药方进行修改。一来一回。看诊结束,再对所有病例复盘、总结。学生很快就能出师。

讲课和带学生这个过程,让陆希开始真正反思中医教育的问题。

“以前常听父亲说,教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到自己真正讲课,用教材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而这些问题存在了几十年,至今没有得到改变。”

比如对中医的基本概念“阴阳”的认识问题,陆希曾写论文专门论述,但这篇文章并没有得到国内学术期刊的重视和发表,反倒在日本中医杂志连载,在日本汉医医学界引起了重视。

他决定自己重新讲《中医理论基础》。很多内容需要重新翻阅典籍、思考、求证。进度慢下来。每讲一次课,相当于做一场学术报告。刚开始讲的时候,出版社向他约书稿,以为一年能够完成。结果,这一讲讲了八年!

讲那么多年,正是因为问题太多。除了教材,更严重、亟待改革的问题,是现代中医院校的人才培养模式、课程设置的问题。

但是,正如基础教育存在的诸多问题,并非没有人看到,而是积重难返。这其中,有力不能及导致的“难返”,也有一叶障目、惯性使然的“难返”。

陆希先生曾将国内“扶阳派”领军人物卢崇汉先生介绍到日本讲学,影响很大。但是,这个近代新兴学派的“扶阳理论”在国内引起的波澜却寥寥,接受度不高。

清末年间,有人评价“扶阳派”开源人郑钦安先生,说他“专用热药”。这话传到老先生耳朵里,老先生回应,“不是我故意用热药、喜欢用热药,而是病人的病就是如此,让我不得不用热药,理应用热药!”

陆希先生的诊室里,挂着父亲陆干甫摘抄自《礼记·乐记》的一副字:“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伪也。”

不伪,即真。就像卢老先生说的“理应”二字,分量千钧。但是在当今之时,摒弃中西之别、门户之见,实事求是,却如此艰难。

多年来,陆希和师景堂都恪守着父亲的这份教诲。

▲不伪,即摒弃中西医之别、门户之见,实事求是▲
END
审 | 杨    军
排 | 周春伦
图 | 陆    希
    2020年/第69期|2020/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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