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陆希:一名传统中医的现代“自觉”
陆希:成都人,生于中医世家,曾祖父陆景庭,为晚清成都“四大名医”之一,祖父陆仲鹤、父亲陆干甫,均为川派名医
▼90年代,陆希(右一)随父亲(左二)赴日交流▼
▲ 陆干甫先生(右一)与妻子、友人于日本▲
病人,
陆希心里树立起的第一个传统医者形象,是父亲。
陆希的中医基础是在家里打下的。16岁,他开始在家正式学习中医,除了熟读《药性歌括》《中医基础》《中药学》《方剂学》《内经选读》等书,平时也跟随父亲看诊,做了两年“学徒”。
1977年,18岁的陆希开始正式进入学校学医,但学的不是中医,而是西医。父亲对他说,你先去外面多看看。父亲的用心,多年之后,陆希才明白。西医知识,给了他更广阔的视野。
入职省中医研究所的十年间,陆希一边独立诊病,一边随父跟诊、继续学习。一个家庭之外的医者父亲的形象也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清晰。
“病人无贵贱,医生是为病人服务的”,这是父亲留给陆希的第一原则。
在陆希印象里,父亲总是忙碌。因为名声在外,找他问诊的人很多,从省级领导到普通民众。除了本职工作,下班之后,他还经常被请去病人家里看诊。来请的人,富的贫的都有,大多是重病,已不能自己到医院就诊。
“工作一天已经非常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报酬。他也不推辞,就去了。好几次,雨天下班后,他撑着伞步行去病人家里。要知道,平时各级领导请父亲出诊,都是车接车送。”陆希说。
但父亲告诉他:“病人,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他自己来不了,你不去看,谁去看呢。”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医生,对他们来说,给人看病是天经地义的事,其他都不会多计较,只要自己能够做得到,他就会去做。”陆希对记者说,那个时代的人是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落实到行动里。
由于生病加过度劳累,陆干甫先生于1993年去世,年仅70岁。他原本计划70岁以后开始总结自己一生的经验,著书立说,但终成遗憾。
受父亲影响,这么多年来,陆希自己也始终保留着出诊的习惯。“病 人,是 没 有 办 法 拒 绝 的。”——从医多年后,陆希才深刻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情。在陆希看来,父亲对自己的影响,不仅是医理和医术,更重要是这份“医者仁心”的精神。
“大多数病,其实是从心开始治的。特别是重病,病人到最后都很恐惧。学医,最开始学的就是一个‘信’字。病人来找你看病,是信任。医生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是病人求你,而是我为病人服务。病人本身有病,是弱者,可能情绪不好,医者更要多体谅。”
此外,病人是把健康、甚至生命交付给你,医生还必须时刻保持最强责任心:足够谨慎,足够细心。在陆希看来,中医不是流水线上的工种,也不像西医有一套规范统一的标准。中医看病,取决于医生的辨证能力为,辨证出现失误,很可能让疾病走向我们预期的相反方向。
陆希举了两个例子。
其一是一个患有鼻炎的孩子。孩子总是流鼻涕,四处治疗不见效。最后找到陆希。陆希一看,孩子流浓鼻涕,而且黄,按通常情况,这是典型热证,大多数医生都选择用清热的药。但是,陆希再看舌苔时,并不算红。又仔细询问孩子家长,什么时候鼻涕较多,什么时候较少。得知孩子户外运动的时候鼻涕少或没有,在家处于安静状态时,鼻涕最多。有了这个关键信息,陆希给孩子开了相反的温热的药,很快就治愈了。
另一个相似的例子。病人主诉咳嗽,症状较重,之前曾在一个颇有名气的医生处吃药,不见好,反而加重了。这个病例,陆希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一个大夏天,病人就诊时却穿了三件衣服。再一看药方,大剂量的清肺热的药。明明是寒症,却被诊断为热症,难怪会加重,陆希感叹。再一问诊病过程,因病人太多,整个诊断开方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很多时候,由于病人太多,医生时间上顾不过来,很容易出现类似误诊情况。而判别寒热虚实,是中医治病的基础,不通过仔细的望闻问切,很难准确把握。
2013年,陆希在成都的中医馆正式开馆,他原计划将其做成一家社区医院,一边看诊,一边通过公益讲座为社区民众普及中医常识。但考察下来,发现仅旁边一个小区就有4000住户,以自己的精力很难胜任,只好放弃。
目前,他的医馆“大隐”于成都市西三环内侧一片住宅区内,曲径通幽,名为“师景堂”。“师景”,是溯源,也是发愿,“远崇医圣张仲景,近师先祖陆景庭”。
医馆面积很大,环境雅致。每周三五六,病人陆续到来,拿号之后在大厅等候,依序就诊。整个医馆的气质就像陆希本人给人的印象,低调又谦和。
开馆至今,医馆不设招牌,也没有任何宣传,但病人依旧与日俱增。大多是口口相传,也有附近住户闻着药香找过来,照面第一句话是: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里是医馆。
为保证每位病人的看诊时间,陆希给自己设置的每天看诊人数最多不超过25人。每个病人的初诊时间平均为30分钟以上,复诊时间,保持在15分钟左右。
初次来的病人都需要先填写一份《诊疗录》,除了基本信息,还包括过往病史、家族遗传病史等等。这份《诊疗录》,以及患者病案(包括病人每次的诊断结果、病情走向记录、药方等等)都会被仔细保存。
这既是对病人负责任,还有陆希心中的坚持:父亲离世时留下的那份遗憾还要由他来完成。
▲师景堂,陆希医生在成都的医馆▲
“奇迹”
他山之石
▼ 陆希和学生,该学生现为日本神户中医学会会长▼
▲陆希曾引荐扶阳派传承人卢崇汉先生(前排左)赴日讲学▲ 中医在日本被称为“汉方医学”,据说从隋朝即由遣隋使引入了日本。 当时,日本的官办医学基本模仿并继承了唐朝的医学教育制度,选拔考试内容也主要源于中国医书 《黄帝内经》《明堂》《脉诀》等,影响广泛。直至明治维新时期,因为西方医学的强势进入,汉医被废止。 上世纪70年代,汉医再次被纳入日本国民医疗体系,汉方医学开始复兴。中日重新建交之后,日本每年都会邀请中国的名老中医去日本讲学。于是,上世纪80年代,陆干甫先生6次受邀赴日讲学。后来,日方希望在中医学术方面能够长期交流,于是陆希在而立之年,东渡扶桑。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是陆希从医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他说,这二十年,是他重新思考中医、真正热爱中医,并且深入实践研究的二十年。 日本人的学术精神和治学态度,首先让初来乍到的陆希印象深刻。 来向他学习中医的都是西医。这些医生在自己的从业过程中遇到了困惑,发现很多疾病通过当下西医手段无法真正解决,于是来寻找这块“他山之石”。 当时陆希刚三十岁,学会成员都比他年长。学会正在编写一本中医教材。于是每星期一次的学术会议,大家便就教材编写中遇到的相关问题,向陆希请教。 日本社会十分重按资排辈,但是,不管多么德高望重的前辈,都会认真且恭敬地听取这个初来乍到的晚辈的见解,这让陆希感慨不已。 “你问我答”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其间,所有医生提出的所有问题,陆希都给予了让对方满意的解答。也是这三个月,让所有人对陆希刮目相看。 紧接着,第二个“三个月”,大家在每次学术会议时会带来一名疑难病患者,大家各抒己见,提出自己的诊断、治疗方案。结果,每次都是陆希力排众议,给出了不同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学会每次也都采纳了陆希的方案。最终,所有的患者都得到很好的疗效。 从最初日本国立心血管病研究中心研究员,到后来被聘请为日本国立神户大学医学院副教授,陆希的学生遍布西日本。其中真正“手把手”带过的有6人,后来都成为日本国内十分知名的医生,最后两位徒弟分别成为了日本中医学会会长、神户中医研究会会长。 所谓“手把手”,指的是不只有中医理论基础的讲解,还有“师带徒”模式的跟诊。带学生,陆希沿用了父亲带自己的方式:病人来了,跟诊的学生先看一遍,开药方,再由陆希自己看一遍,对学生给出的药方进行修改。一来一回。看诊结束,再对所有病例复盘、总结。学生很快就能出师。 讲课和带学生这个过程,让陆希开始真正反思中医教育的问题。 “以前常听父亲说,教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到自己真正讲课,用教材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而这些问题存在了几十年,至今没有得到改变。” 比如对中医的基本概念“阴阳”的认识问题,陆希曾写论文专门论述,但这篇文章并没有得到国内学术期刊的重视和发表,反倒在日本中医杂志连载,在日本汉医医学界引起了重视。 他决定自己重新讲《中医理论基础》。很多内容需要重新翻阅典籍、思考、求证。进度慢下来。每讲一次课,相当于做一场学术报告。刚开始讲的时候,出版社向他约书稿,以为一年能够完成。结果,这一讲讲了八年! 讲那么多年,正是因为问题太多。除了教材,更严重、亟待改革的问题,是现代中医院校的人才培养模式、课程设置的问题。 但是,正如基础教育存在的诸多问题,并非没有人看到,而是积重难返。这其中,有力不能及导致的“难返”,也有一叶障目、惯性使然的“难返”。 陆希先生曾将国内“扶阳派”领军人物卢崇汉先生介绍到日本讲学,影响很大。但是,这个近代新兴学派的“扶阳理论”在国内引起的波澜却寥寥,接受度不高。 清末年间,有人评价“扶阳派”开源人郑钦安先生,说他“专用热药”。这话传到老先生耳朵里,老先生回应,“不是我故意用热药、喜欢用热药,而是病人的病就是如此,让我不得不用热药,理应用热药!” 陆希先生的诊室里,挂着父亲陆干甫摘抄自《礼记·乐记》的一副字:“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伪也。” 不伪,即真。就像卢老先生说的“理应”二字,分量千钧。但是在当今之时,摒弃中西之别、门户之见,实事求是,却如此艰难。 多年来,陆希和师景堂都恪守着父亲的这份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