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姑妈

□范逍伊

我看到杜姑妈了,她的脸浮肿得可怕,直挺挺地躺在屋子里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只隔着一扇窗,而我怎么也进不去。她的眼睛无神,且充满了绝望。房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苍蝇嗡嗡地飞着,一会儿就叮在她的脸上到处爬着,可她不能动。我疯狂地敲着那扇窗户,可她怎么也听不见。

“姑妈……姑妈……”我撕心裂肺地吼着,却怎么也没有用。忽然来了几个人,拽着我走了。我嘶吼着,却看见姑妈浮肿的脸浮现在车窗的一隅。我好像又听见她亲切地喊我小幺儿,感受着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听她给我讲我母亲的故事,帮我一起照顾生病的父亲;给我买我最喜欢的书,上学时叫我慢点走路,把孩子们最喜欢吃的炒米糖全部偷偷地留给我;表弟张笙落水之后,把他手上的祈福绳留给我……

上一次见杜姑妈还是在上一个秋天。那天,细雨朦胧,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青苔的味道。我回学校取书,在小店里的杜姑妈看见了我,她喊住飞奔的我:“小幺儿,拿袋炒米糖再走。”我笑着接过,接着向前方学校冲过去。“慢点慢点,慢点跑。”杜姑妈在身后面喊着。“没事儿。”我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径直走进了学校大门。

高三这一年算是我人生这么多年来最黑暗的一年。从全校第一落到第五十,也是我没想到的事情,毕竟我们年级也就一百个人,老师总说只有年级前五才有大学上。那段日子里无数次被找家长、谈话。“你最近怎么了?”是那段时间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那段日子里,我看了太多张爱玲、三毛的书了,美好的幻想和动人的文字给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带来太多太多的希望,那段日子我立志成为一名作家,我一次次地向杂志社投稿,竟也录了几篇。我开始颇有兴致地每天写作,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作家。因为在我看来,作家是不用上大学也可以挣钱的,这个职业满足了我彼时对于美好未来的所有期待,所以我对学习也没有太上心。大人们对我学习施加压力,可这些积攒起来的压力反而激发了多年来被压抑的叛逆心理,它一瞬间被点燃,像发了怒的炸药在天地间炸开。

那段日子里父亲无数次以他惯有的威严形象抽打我,让我痛不欲生。住在后面的杜姑妈每次都会闻声而来,叫道:“弟啊,别老打你姑娘,好好的姑娘被你这样打,都要打残喽!”我看不见杜姑妈的脸,但我能感受到那几句劝阻的温暖。

“姑娘从小就没了娘,哪能被你这么打!”杜姑妈跑上前来抱住我的头哭起来,我也开始哭,她把我的头埋在她温暖的胸膛里,我总是会把鼻涕眼泪弄得她满身都是。张笙,杜姑妈的儿子总是用他小小的手在一旁摸着我的头,我把他当亲弟弟。

姑妈带着我远远地走去她家。“叫你走,你永远也别给我回来了!”父亲的粗嗓门在背后回荡着,好像是最后一鞭子抽打在我已经伤痕累累的背上。

“难过时想哭就哭,别憋着,小幺儿。”姑妈喜欢喊我小幺儿,我们这里幺儿要么是指最小的儿子,要么是女儿。可见,姑妈把我当她亲女儿来看。

直到后来父亲病了。我的猖狂和理想一瞬间被灭,彻彻底底。父亲得了肝癌。他常年酗酒抽烟,屋前的老啤酒瓶能够堆成山,脾气不好总是打骂人,村里的人都不太喜欢他。我努力学习,想要离他远远的。作为他唯一的子嗣,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好像塌了,照顾父亲的重任一下子担在了我这个高三学生的头上。他骷髅一般的双手又黑又瘦,脸颊瘦得像猩猩,满头的白发耷拉在脑壳上,病床上的他好像在那一刻变得极其瘦小,和平日里那个粗暴对我的高大形象完全不同。

“幺儿,老汉对不起你,老汉不该打你,你平日里那么乖哦,老汉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是要好好念书,好好跟着姑妈,好好念书……”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点着头泪水直往下流,我对他的恨意减轻了几分。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总要到最后一刻才能够清醒明白呢。

不久,父亲的灵柩被运到对面的山里去了,和我早逝的母亲埋葬在一起。我心里没有太多的感觉,我只感觉脑袋嗡嗡地响。做丧的号子一直在吹着,烈日底下,我好像要昏过去。

姑妈还是抱着我哭,她还是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遍在我耳旁和我说着什么,我倒没有为父亲的去世感到太多的伤心,我冷漠惯了,也习惯了。夏天的风把我的头发吹起,那一刻我觉得我终于自由了。

我终究还是没有见到杜姑妈最后一面,她得的是传染病。

杜姑妈的后半生是那样的孤独,就连离开人间也不例外。她将爱倾注在了我这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的身上。我的家庭并不幸福,但也不曾缺少过爱和温暖。

在梦中,窗里,是死亡;窗外,是生命。一窗之隔,生死这样的近,却又那样的远。他们没有人允许我去看姑妈,而姑妈在我父亲和她儿子张笙双双去世的重压下,精神失常了。听说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始终望着天花板,而她不知道的是,我永远在梦里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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