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窑子、抽大烟的“瞎子阿炳”,为啥能与贝多芬相提并论?

“音乐家的作品里,藏着他生前所经历的苦难。”

1978年6月,中央音乐学院校园内的演出台上,17岁的姜健华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就在刚刚,被誉为东方三大音乐指挥家之一的小泽征尔,在听到她所演奏的曲子时,突然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一旁的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连忙站起身,想将小泽征尔拉起,却遭到了拒绝,他面带诚恳,真挚地说道:“这样音乐应当跪着听,坐着和站着听,都是极为不尊重的。”

直到演奏结束,小泽征尔才艰难地站起来,郑重地向台上的姜健华鞠了一躬,人们都知道,他敬的不是姜健华,而是这首曲子的作者。

“生前落魄不堪无人识,死后一朝天下闻”,这首被小泽征尔奉为天籁的曲子,名叫《二泉映月》,而它的作者就是人们耳目能详的“瞎子阿炳”。

很长一段时间里,民间都有这样的一种说法:如果不是饱受战争的折磨,才华横溢的阿炳,本应该成为中国的贝多芬。

但命运似乎并不愿意看到一颗音乐巨星的出现,在赋予阿炳出众才华的同时,也让他的一生饱受磨难。

4岁丧母,21岁方知自己的身世,被表弟骗走家产,双目不幸失明,在绝望中离世, 鲜有人关心。

时至今日,历史上的阿炳依旧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人们只能通过他的作品去慢慢品味。

乔建中说:

“命运把苦难强加在阿炳身上,而他却给那个混沌的时代留下一抹色彩。”

瞎子阿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见不得光的身世

瞎子一开始并不是瞎子,阿炳最初也不叫阿炳,很多东西都会随时岁月变迁而被覆盖。

阿炳的人生,就像一首褒贬不一的曲子,有人说他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也有人说他是被纵欲毁掉的天才。

但事实上,这些极具特色的标签背后,本质上只是一个被命运戏弄的可怜人。

1893年,阿炳出生在江苏无锡的雷尊殿道门,他的到来,更像是一场见不得光的“偷渡”。

而这一切,还要从他的父亲华清和说起。

华清和是雷尊殿道门的当家道士,在那个年代,道士是不被允许结婚的,但阿炳的父亲却是个异类,他不但与当地一个秦姓寡妇私下同居,而且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华清和给儿子取名华彦钧,也就是阿炳。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阿炳就被贴上了不被世俗容纳的命运,尽管母亲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的存在,但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

4岁那年,独自照顾着阿炳的母亲,以无奈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对抗族人的“规矩”,为儿子赢得一线生机。

匆匆赶来的华清和,只能悲痛地为妻子收拾遗体,将年幼的阿炳送到乡下托人抚养,借此躲避世俗的流言蜚语,直到阿炳8岁,他才以“收徒”的名义,将儿子从乡下接回身边。

彼时,雷尊殿所有人都知道,华清和对阿炳极其宠爱,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他不但将其送到私塾读了3年的书,还将毕生所学的本领全部教授出去。

阿炳虽然疑惑师傅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但也没有多想,在华清和的悉心教导下,阿炳不仅能识字诵经,还兼修了音乐方面的知识。

当时,道士是民间音乐最大的传播者,每个道士都对音律十分精通,而阿炳的父亲作为当家道长,在这方面更是极为出众,被外界称为“铁手琵琶”的他,在当地有着很大的名气。

虽然华清和对儿子很是宠爱,但在学习音律这方面却表现得很是苛刻。

学习击鼓,必须要拍打石头练习;

吹笛子也要在手腕上挂铁圈锻炼腕力;

琴弦得留下一道道血痕,二胡才算入门。

懵懂无知的阿炳,在“师傅”严厉的教导下被磨得光滑发亮,拥有不错的音乐修为。

华清和希望通过自己的教导,让儿子就算不当道士也能拥有谋生的能力,他原本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1914年,因肺病生命垂危的华清和,将阿炳叫到跟前,坦白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其中就包括自己是他的亲生父亲。

谁也没有想到,华清和临终前的坦白,给阿炳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重创,将他的人生硬生生撕裂成两段。

放荡,被毁掉的人生

据说,阿炳生平留下来的唯一影像,是“良民证”上的标准照,可就算是这样一张“极为正式”的照片,他的样子也显得十分怪异。

黑色且斜得离谱的盲人眼镜,被戴在削瘦的脸上,破旧的毡帽下,是一张形容枯骨的中年面孔,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岁月沉淀下的艰难和沧桑。

阿炳很少在外人面前摘下眼镜,而人们也不知道阿炳在想些什么,一如他那模糊朦胧的过往,只能靠猜测去洞悉其中的神秘。

4岁丧母,21岁丧父,见不得光的身世,这种种人生的苦难,让原本积极进取的阿炳,变得一蹶不振。

华清和在世时,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道乐演奏技巧,寺庙的日子过得富足有余,就连庙内的其他成员都承认:

“寺里一季的香火钱,足以全部人开销两年。”

然而,这样的繁华盛景在华清和去世后,却只能沦为美好的回忆。

华清和临终前将寺庙交给了阿炳与其表弟两人打理,可阿炳根本无心经营,整日在外流浪享乐,表弟逐渐掌握了寺里的一切。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之后,交友不慎的阿炳,在损友的引诱下,迷上了抽大烟的恶习,还跑到烟花柳巷放纵自己。

最终,阿炳为自己的放纵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染上梅毒,双目失明。

这件事也成了压垮这场“兄弟争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被赶出了赖以生存了十几年的家,流浪街头。

那段时间里,无锡古城的河边,人们经常能看到阿炳坐在石头上,若无旁人地拉着父亲教授的二胡曲子,悲哀的歌声穿过河水,缓缓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父亲的良苦用心终究还是发挥了作用,阿炳开始靠卖艺拉二胡为生,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他边走边拉着二胡,试图引来人们的兴趣,但效果却不太理想。

阿炳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可别人却在意,枯瘦的脸庞上带着阴森气氛,别说有顾客听曲,躲他都来不及。

从风光无限的道士,沦为街头卖艺的可怜人,大部分人毫不掩饰自己对阿炳的嘲讽,在他们看来,这都是阿炳自己作死导致的。

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们不可怜阿炳的遭遇,阿炳也从未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依旧沉迷在戏剧性的身世悲伤中,哪怕看不见光明,变成干瘦的老头,他也无动于衷。

当内心赖以寄托的希望被毁得一干二净时,皮囊是好是坏又有什么意义?

问遍世间百态,厌恶

阿炳的曲子没有名字,也没有华丽的词语,有的只是平凡人在那个混沌的年代里,刻骨却又不起眼的苦难。

这种特色,源自于生活所迫的无奈。

传统的二胡曲子引不来人们的兴趣,深知“悲春伤秋填不饱日子”的阿炳,只能无奈做出改变。

他不再走街串巷,而是选择到茶楼、烟馆和酒馆等地方静坐,细听人们聊天的内容,将其改编成押运的曲子。

“最贴合现实生活的内容,往往最容易引起底层百姓的共鸣”,这种诉说生活与人生苦难的曲子,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欢迎,阿炳一跃成为了备受热捧的说唱大师。

他为之遮风避雨的崇安寺,变成了人们每天下午必去的地方,在那里,人们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阿炳拉响二胡。

悲凉的曲声里,藏着他们自己,藏着万千大众,也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阿炳。

兴隆的生意,在让阿炳得以继续维持往后日子的同时,也让他的二胡技巧越来越出神入化,甚至到最后他都不说话,直接用二胡拉出想要表达的意思。

阿炳比以前更热爱音乐了,或许只有在弹奏的时候,他才能短暂遗忘内心的悲伤,而音乐就像胶水,不断修补着他破损的灵魂。

阿炳是落魄的,但同时也是骄傲的,哪怕在人生最为艰难的阶段,他都没有抛弃自己的道德底线。

外界曾称阿炳为“三不穷”:人穷志不穷,人穷嘴不穷,人穷名不穷,意思是说他不畏惧权势,不吃白食,为人十分正直。

无锡被日寇占领期间,阿炳选择在通运路和北塘一带卖场,因为路程遥远,每天晚上进城回家时往往已经是十点多,而当时城门七点就已经门禁,出入必须持有通行证。

但阿炳却是个例外,日寇只要听到琴声就会开门让他进城,而条件就是阿炳必须演奏一两段乐曲给他们听。

阿炳同意了,对于他来说,这是无奈的选择。

但这并不代表阿炳就十分乐意,在他看来,生活和国家始终是两回事,听到日寇为恶的消息,他依旧会破口大骂,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阿炳身上始终带着一种小人物的影子,在维持生活的底线外,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日寇的厌恶。

晚上回家,阿炳从来不走光复路,哪怕这条路离家比较近,他仍然“固执”地选择走距离较远的老北门。

而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光复路有日本人开的妓院,经常有喝醉酒的日寇逼着阿炳拉一段曲子,不然就不让他走。

阿炳不想给日本人拉曲子,他宁愿多走一段路,也不愿丢了骨气。

哪怕这“渺小”的志气无人看到,但阿炳一直从未越界。

爱情,比生命还重要的音乐

阿炳的人生经历比父亲华清和忐忑得多,但在爱情方面,却又胜出许多。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它在让你获得某种东西的同时,也会让你悄悄失去另一种东西。

华清和曾担心阿炳重蹈自己的覆辙,为此他还告诫儿子不许与寡妇同居,但命运的戏剧性终究还是重现在这对父子身上,阿炳爱上了一个名叫董催弟的寡妇。

那时,阿炳已经40岁了,族人担心他生活无法自理,于是就安排了寡妇董催弟过来照顾他,两人一来二去逐渐萌生了情愫,同居在一起。

阿炳与董催弟的爱情,远比他的父母要好得多,每次出门卖艺,妻子都会搀扶着阿炳, 董催弟负责吆喝,阿炳则负责弹唱,两人像乱世中的风雨小舟,互相依靠。

“瞎子阿炳”由此而生。

虽然挣的钱不多,但也足够两人生活,这是阿炳人生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尤其是在父母逝去之后,亲情带来的温暖,更是让他倍感珍惜。

杨萌浏曾评价阿炳:“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除了维持生存的基本开支外,他的演奏纯属对音乐的喜爱。”

确实,很多时候,阿炳卖艺并不在乎钱多钱少,只要有人想听,他就会演奏。

或许连阿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音乐的热爱,早已不是最初抱着治愈的目的,而是真正视为生命。

手中的二胡缓缓拉响,脸上的神情随着节奏不断变化,摇头晃脑的动作,仿佛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瞎子阿炳,虽无大师之名,却有大师之实。

遗音,绝望离世

在许多人看来,阿炳的成名纯属意外,倘若不是黎松寿在南京古林寺音乐学院进修,又恰好演奏的曲子被民乐大师储师竹听到,阿炳永远只是一个无名小辈。

但时隔多年后,我们再回头去品味这场“走红”,却不难发现偶然中的必然性。

这种必然,源自于阿炳对音乐的热爱,在人生的至暗时刻都不曾放弃音乐的执着,同时也源自于无锡古城百姓对他的熟知和敬佩,阿炳用音乐“征服”了曾经看不起他的人们。

那是1949年的冬天,黎松寿在宿舍门前拉着二胡,活动被冻僵的手指,没想到他随意拉的一段曲调,却被储师竹听到。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身为民乐大师,储师竹一下子就听出曲中的蕴意,来不及等演奏结束,他就冲了出来,问黎松寿这首曲子从哪里来的?

黎松寿没有在意,自幼听着阿炳演奏长大的他,早已习惯别人对这首曲子的震惊:

“这首曲子没有名字,是我们当地一个卖艺的瞎子创作的,他叫阿炳。”

“哪个阿炳?瞎子阿炳么?”恰逢杨萌浏教授路过,他好奇地问黎松寿。

早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杨萌浏就曾跟随阿炳学过琵琶,尽管因战乱而失散,但他依旧对昔日的老师念念不忘,好不容易有阿炳的消息,杨萌浏自然着急不已。

然而,这个消息却并不太友好:阿炳的身体每日愈下,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

那时,阿炳不幸患上了肺病,加上被禁止在崇安寺等固定场所演奏,他只能窝在家里,靠修琴为生。

为了研究民乐,杨萌浏让黎松寿赶紧找到阿炳,打算用录音机记录下他的作品。

在当时,录音机可以说是极其珍贵的事物,整个学院也不过仅有一台,可对于杨萌浏提出的建议,却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未闻其人,先闻其声,阿炳的才华早已让这群素未谋面的教授敬佩不已。

杨萌浏带着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员,毫不犹豫地为阿炳录制了6首乐曲,其中就包括后来闻名世界的《二泉映月》。

遗憾的是,因为当时科技不发达,阿炳最喜欢的《梅花三弄》并没能成功保留下来。

一时的喜悦终究难掩人生的落寞,名声大噪并没有给阿炳的生活带来改善,反而让他越发落魄。

1950年,看不惯当地官员所作所为的阿炳,编了一首《金圆券害煞老百姓》的说唱曲,不久后,当地官员却以破坏国库金融政策为由,将阿炳拉到戒烟所强制戒烟2个多月。

这对于一个沉迷大烟多年的人来说,无异于最残酷的折磨。

没有人知道在戒烟所里阿炳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出来后的他性情大变,连曾经视为珍宝的乐器也说砸就砸。

阿炳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亦如傍晚的夕阳,停不下来落幕的脚步。

那天,许久未演奏的阿炳,想要找出二胡打发时间,却发现陪伴自己支撑无数日夜的家传红木胡琴,被老鼠咬破了蒙上的蛇皮。

“难道是上天不让我演奏了?”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胡琴,阿炳万念俱灰。

1950年12月,距离录音不过三个月,阿炳在家里吐血病故身亡,那天恰逢董催弟回娘家,这位可歌可泣的民间音乐大师,独自走向生命的终点。

直到两天后,董催弟回到家中才发现丈夫已然身亡,而此时阿炳的遗体,早已被老鼠啃食得不成样子。

最后一场演出,“映”

对于阿炳的死因,外界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他受不了生活的困难,趁妻子离家,用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这种说法并没有真凭实据。

在官方的记载中,阿炳早早被大烟掏空了身体,加之生活劳累,年纪大,属于自然病死。

阿炳死了,或许在家传红木胡琴被老鼠损坏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死了,与他视为生命的音乐,一同告别人世间。

而在阿炳离世29天后,董催弟也永远闭上了双眼。

“瞎子阿炳”,音乐、阿炳、搀扶的董催弟,缺一不可,人们猜想,或许他们正在另一个世界,诉说着“瞎子阿炳”的传奇。

阿炳最后一次演奏,是1950年9月25日,他受邀参加无锡牙医成立大会的文艺演出。

那天,阿炳拖着病体,妻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到演出现场,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踏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似乎用光了阿炳所有的力气。

阿炳走得很慢,到达会场时演出都快结束了,但他依旧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这是阿炳人生第一次面对话筒演出,也是唯一一次。

台下的观众喊着要阿炳拉二胡,黎松寿却不赞同,他知道:此时的阿炳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演奏下去,身体会吃不消。

阿炳却很是乐意,对着黎松寿说:“我给无锡的乡亲拉琴,拉死也甘心”,说完,他艰难地拿起二胡,拉起那首不知拉了多少遍的《二泉映月》。

多年后,黎松寿在自己的回忆文章里写道:

“那天的人很多,我记得满场都是人,就连窗户上也站满了人,演奏结束后,台下的掌声和欢呼声像浪潮般震耳,阿炳听见后站了起来,摘下帽子,点头示意。”

贝多芬在维也纳的国家歌剧院里“一战成名”,而瞎子阿炳却在一个默默无闻的会场上,奠定了最伟大的民间音乐家的地位。

音乐本无贵贱之分,孰高孰低,或许只有听得懂的人才知道。

1977年,美国“旅行者1号”探测器将一张唱片送入太空,这是人类最早与宇宙打招呼的声音之一。

这场唱片里记录了当时所有的人类文明信息,其中就包括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阿炳所做的曲子原本没有名字,杨萌浏在录音结束后,替阿炳取了“二泉映月”这个曲名,寓意无锡的知名景点惠山泉。

《二泉映月》,重在“映”字,这首曲子映照了阿炳的一生,反之,阿炳的困难,也赋予了曲子独特的灵魂。

而小泽征尔,听懂了曲子那个真实的阿炳。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