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日记 5
十年前的春天我脑出血了,右半身报废。
生命又一次被打碎,满地碎屑,修补起来已不是过去模样。
在医院连治疗带康复用了三个月,我拒绝了亲友的探望。出院回家后也怕见到朋友,怕聊那些病中的事情,不想一遍遍像祥林嫂似的表演一番,就扔出了病中所写的日记。我更适应文字的交流。十年过去,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当初没想到的。
重发病中日记,纪念再生。
4月26日
住院一月整。
25日开始去六楼作康复训练。这里就是个健身房,各种健身器械都有。别人都着重练腿,我能练的就是胳膊。有个项目是用绳子拉动铁块,正式名字不知道,大家就叫“拉绳”。我就练它了。刚入院时,连一块铁都拉不动,就没敢再去。这些天觉得右手又长了点力气,就又去试了试。加两块铁,拉了四百下。当时觉得余勇可贾,好像还能再来几下,过后才觉得用脱力了,连吃奶的劲儿都没有了。
每次训练自费20元,为了对得起钱,也得卖力练哪。
4月27日
拉绳500次(加三个铁块)。
在楼上训练的有一些人不是自愿的,是被家人硬弄过来的。这类人多半是理智出现倒退,如同两岁幼儿,做什么事都要哄着来。家人们想尽办法,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就为了让他们能多站一会,多走两步。
五十多岁的他,人称“王大拿”,原来是个开大货车的司机,生得高大威猛,两臂和身上刺了纹身。中风后,一兄一妹陪在身边照顾着他,他那个大块头,一个人还真的搬不动呢。
他在医院里出名是因为那洪亮的嗓门。每次训练站立,被兄妹两个人前后架着从轮椅中站起来时,他就开始了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哭声传遍一层楼。那次,在他哭兴正酣时,我对他说:“帅哥,你的模特步走得真不错。”他立即破涕为笑了,悲喜转换就是这么快!
以后我见面都叫他“帅哥”,都称赞他的模特步,一副崇拜的样子。他很得意,每次都给面子,多走几步。有时他的兄妹哄不动了就找我救急。我就花语巧言诱他上楼,诱他站桩,诱他在筋疲力尽时,为了一句表扬再坚持一会儿。他有一阵子怕痛无论如何不肯去针灸,他的兄妹也没有办法。我对他说:“你这么帅这么酷,却总在嘴角挂着那么长的口水,太没面子了。其实我以前也这样,就是针灸治好的。你忍着痛扎几次就好了。”他真的又去扎针了。也真是争气,他果然就不流口水了。
他慢慢会说话了,听得不太清楚,他哥说都是污言秽言还不如不会说。他还学会了许多坏毛病,比如用口水吐人,比如有意在别人蹲下身给他调整站姿时,放一个顶臭的屁。他哥说他正在过第二个童年。
4月29日
拉绳六百次(加四个铁块)。能够用双脚蹲在床上了,我产生了重新扶拐走路的奢望。
4月30日
第一次自己把头发用皮筋扎起来。前些天小孙走了以后,我的头发一直是披着的,尽管用了各种发卡,可是只用左手还是不能把头发收拾利索。大家都劝我剪成短发,省点事。院内的女病人大都剪了同一种发式,基本是男人的寸头,在额前留几根长一点的刘海儿。我没有剪,我说留着长发是给自己留一线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够用双手扎起自己的头发。当然右手不可能像原来那样灵巧,右臂也抬不起来。我是用枕头把右手垫高,把头凑在手边,让手指勾住皮筋,帮着左手把头发扎了起来。
5月2日
五一放假,回了趟家,在QQ空间发了篇文章《脑出血了》:
3月3日,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第二天残疾人职培中心的声乐班和电子琴班开课,我将开始忙碌的学习。我要把坏了一个正月关不紧也锁不上的房门给修一下。我找了几个人来看都说不能修,那种锁和现在市面上的不一样。我有点不服气,就自己研究。四点锁紧的锁,有几个螺丝比较高,我就坐上轮椅的靠背把螺丝给拆了下来。正在自鸣得意地修着那该死的锁,忽然右手垂了下来,用左手捞起一看,好像一条僵死的蛇。
接着的事情就说不清了。记得我想打电话,可是话已经说不清楚了。幸亏我在修门,门是敞开的,邻居们及时帮助了我。到医院后的事就和一般脑出血病人大同小异了。
在网上查了点资料,就放在这里,让朋友了解一下:
脑出血的患者往往由于情绪激动、费劲用力时突然发病。脑出血的早期死亡率很高,约有半数病人于发病数日内死亡,幸存者中多数留有不同程度的后遗症。主要有偏瘫或全身瘫痪、四肢功能障碍、失语、精神和智力障碍的等症状。
此外还有一些次要症状:头疼、眩晕、恶心、失眠、多梦、注意力不集中、耳鸣、眼花、多汗、心悸、步伐不稳、颈项酸痛疲乏、无力、食欲不振、记忆力减退、痴呆、抑郁等。
以上的种种病症我在劫难逃,有惨不忍睹的时候,也有生不如死的挣扎。这场变故改变了我的一切。
从得病到现在我很少和朋友联系,一是因为一直在住院治疗不能上网,二是心情不佳根本不想说什么。对于同城的朋友,我至今对住院地址保密。我只想静悄悄一个人面对命运,舔自己的伤口。这是许多动物的本能,我也一样。
也有一些朋友不管我如何反对还是带着礼物理直气壮不由分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对于他们的好意,我于理于情都应该感激不尽铭记在心,但是我没有,而且还有些无礼地把他们赶了出去。因为他们在我最不愿意见人的时候见到了我,我没了遮羞布。我还认为,即使有病,病人也有权利谢绝探望,尤其是当时我正处于危险期,需要安静,避免情绪波动。大家可以想象探望的情景:安静是不可能的,情绪波动是必然的。这样见面对于病人有什么益处呢?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是危险期,应该和朋友交往了,为什么还把自己藏起来呢?有的朋友说我太要强了,言外之意是说我万事不求人。其实我一直在被朋友帮助着呢。比如我的一个工友,我常常用电话把她找过来,她可以给我买个发卡,可以给我带几根葱。我喜欢这种没有客套的朋友。记得我刚得病时,许多人带东西来看我,我不能吃什么,也没有家人帮着吃,基本上就是护工在吃,吃不及就扔了。然而不管我怎样说明,求朋友们把东西带走,却没有人愿意听我一句话。只有她,把快烂了的水果拿回家吃掉。她给我的东西都不值多少钱,却是我最需要的。我所躲的朋友们,我敢说你们不会空手来见我,这就是我躲的原因。
我尤其躲着我那热情似火,以救苦救难为已任的朋友。那次一个朋友来家里看我,一定要帮助我解一次手,我说不用,她不依就等着,就这样我们互相熬起来,最后我终于以顽强的毅力把她熬走,自己去了趟厕所。还有外地的朋友一定要来看我,我不告诉她地址,她说第二天就来,下火车就给我打电话。吓得我说第二天关手机,谁也别想找到我,然后我立即关了机。不知她是否很生气,但我不会道歉。我从不接受强给的东西,好意也同样。
好久没写东西了。曾以为自己将永远流着口水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如果那样我一定会永远离开朋友的视线,宁愿孤独,宁愿让你们忘了我。还好,还好,我会慢慢恢复的。只有一只手支撑生活的我,还是那个“太好强”的我,还是那个坏脾气的我,请朋友们继续忍受。
明天继续回医院,又会很久不上网,大家别想我。因为写了这些文字,我就不一个个找朋友们汇报思想,介绍病情了。有手机可以联系,不过,鼓励的话不必多说,我自给有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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