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乌蔹爬满枝
宋仁宗嘉祐六年，也就是1061年。
青年苏轼丁母忧结束，回到京师，得到他人生之中的第一份官职：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名字一长串，简单来说，其实相当于现在地级市的市府办公厅主任。
由河南至陕西的赴任途中，过五年前赶考时曾游历的渑池，再访老僧奉闲。不料，这位曾接待过他们父子三人的老和尚却已圆寂，变成了一座新造的墓塔，而他们曾题过诗的墙壁，亦已坍塌。苏轼感慨人生之变幻无常，在和子由的一首诗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鸿雁偶落，爪印轻留，但鸿飞雪干，又哪有踪迹可寻？不过，当年赶考路上的艰辛，却深深印在兄弟俩的记忆里，难以磨灭。无常与永恒，就这样在人生之中往复交织。此诗非常有名，以至于“雪泥鸿爪”四个字都变为成语了。
不过，今天的重点，并不是古今文人之中我最喜欢的苏轼，而是其诗中所提及之“鸿爪”。雪泥中的“鸿爪”虽然难以追寻，但葡萄科一种植物乌蔹莓的“鸿爪”，却处处可见，这是大半个中国城乡挥之不去的日常景象。
乌蔹莓的“鸿爪”，其实是指其叶子形状。植物叶片类型多种多样，有单叶、掌状复叶、羽状复叶、单身复叶等不同类型，但乌蔹莓的叶型却不在上述之列，是一种独特的“鸟足状叶”。在搜索引擎之中输入“叶为鸟足状”五个字，除了会跳出天南星科的一条消息，结果大多指向同一种植物，即乌蔹莓。
鸟足状叶，既不像红枫由中心辐射而出的掌状叶，也不像槐树两两相对整齐划一的羽状复叶，乌蔹莓的叶子有点复杂，叶柄三分之后，两侧叶柄再二分，五枚叶片两侧小中间大，铺散开来，好似鸟儿抓地的五个小爪。不过，乌蔹莓并不靠其鸟足状叶子来攀援，那只是它们进行光合作用为植株提供能量的营养器官，它们紧紧抓牢各种可供凭借之物的，是其卷须。
乌蔹莓的卷须，二至三叉分枝，像人的双手，随时准备张开分叉，把旁边的凭借物紧紧捆住，以固定自己的藤蔓。它们也很懂得节约资源，相隔两节才间断与叶对生一条卷须。两节一固定，一步一为营。别看卷须细微柔弱，一旦缠绕绑定，扯都扯不下来。我拎了一下空悬在下图木板上的乌蔹莓枝叶，足足有三四斤重，细细的卷须居然可以拉得住，其承受力真不可小觑。
乌蔹莓花期在五六月份，持续时间很长，现在观察，正当其时。其花序腋生，一根总花梗，雨伞撑开一样三分，三分的二级花梗再二分，尽可能多地把花朵放在一个大平面上，保证每朵花有足够的生长空间，这在植物学上叫做“复二歧聚伞花序”。
细细观察每一朵花，会发现其花萼碟形，淡绿色花瓣四个，开时反卷，雌蕊一枚居中，四枚雄蕊环绕，均着生在橙色果冻般的花盘之上。完成授粉之后，雄蕊和花瓣均早落，形成一个个蜡烛台一样的花朵，下面的子房慢慢膨胀，最后长成一枚枚绿色的浆果，成熟时变得乌黑油亮。同一个花序之上，有开花，有蜡烛台，有果实雏形，每朵花都有条不紊地在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随意观察一下，宁波城野生藤本处处皆有，如带刺的葎草，熏人的鸡矢藤，名气很大的何首乌，还有花型喇叭状的旋花、三裂叶薯等等不少，但若论数量之多，“鸿爪”之常见，乌蔹莓估计要排第一。它们或挤挤挨挨爬满灌丛，或攀上高树垂悬如瀑，或挂在铁丝网上犹如绿屏，或在草地上摊一大片。因为长得快、缠得紧，稍不注意，有些绿化灌丛就可能被乌蔹莓覆盖掉了，它们自己长得郁郁葱葱，而绿植则面黄肌瘦，故此乌蔹莓成为园林养护人员心中之一大恨，见之必除之而后快。在日本，乌蔹莓被称为“薮枯”，日本人这个名字取得不错，薮[sǒu]的意思是集聚，枯的意思是枯萎，好多乌蔹莓聚集在了别的植物上面，人家没法光合作用，当然没得活。
乌蔹莓名字看着就很奇怪。翻了半天的书，才在《本草纲目》上找到一点线索。李时珍曰“五叶如白蔹，故曰乌蔹”，但这个“蔹”字还是不解其意，翻到“白蔹”条目，宗奭[shì]曰∶“白蔹，服饵方少用，惟敛疮方多用之，故名白蔹。”原来此一“蔹”字，是从药效上来说的。白与乌又指植物什么部位呢？两者果实熟时一白一黑，故曰白蔹、乌蔹。此中还有一个“莓”字，并不表示其果实是草莓、山莓那样的聚合果，乌蔹莓果实为浆果，和龙葵近似，虽然无毒，但味道不是很好，李时珍曰：“酸、苦，寒”，有兴趣的可以尝尝。
对于园林绿化工作者来说，乌蔹莓固然不讨人喜欢。但在生存斗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生物界，不管生存条件如何恶劣，乌蔹莓们都能够凭着自己的生存智慧，把自己的家族衍化成为生物界的强者，让自己的“鸟足”“鸿爪”处处留痕，这本身就是非常值得人尊敬和学习的，做人做事如能从中有一点点领悟，就是不小的收获了。
本来和慕杉、小丸子、半夏约好，今天上午十点，四大公众号同时推送乌蔹莓文章。但因诸事缠身，我却没完成任务，着实惭愧。因为前几日和房东约好，今天九点要交房。这是一套一楼的房子，外面有个小花园，因为九年无人居住，花园内一棵野生构树居然已长成三层楼高了，树下全是它的子子孙孙们，花园几乎变成它们的了。
在角落里，还有紫苏、杠板归、翅果菊等不少野生植物，其中也有一大片乌蔹莓攀援在栅栏之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它们长得蓬蓬勃勃，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有的果实居然已经乌黑了，正好弥补了我没拍到黑果之憾。看到一只鸟儿飞到栅栏之上，啄食黑果，原来除了自播，鸟儿也是它们的种子传播者之一。于是，这篇推送于交房之日的文章，就有了特别的纪念意义。
跟着草木 走过四季
关爱自然 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