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乡下的母亲
我那乡下的母亲
□汪厚霞
老家装了监控,工作闲暇我就打开看看。熟悉的情景霎时出现在眼前:阳光满院,光移影动;两条金毛懒懒地躺在院子里,矮腿小花狗则欢快地奔来跑去。
多数情况下,看不见母亲的影子。查看录像回放才发现她每天四点半就起身出现在院子里。开大门,收拾院子,喂鸡喂狗,出门干活。
再看监控时已近晌午。随着太阳升高,院子里已几乎没有阴影。院中央不很平坦的水泥地上摊晒着少许红豆绿豆。几次见到太阳下母亲蹲在地上专心地用手划拉着,挑拣着,使豆子更均匀地得到光照。这时,脑中忽然跳出“悯农”中的诗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些我们爱吃的红豆绿豆都是母亲利用田头路边边角废地点种的。收获的绿豆成为我们姐弟各家炎炎夏日绿豆粥的主要原料,而过年时母亲蒸的红豆馅的馒头、包子则是各家争抢的美食。
母亲很要强,喜欢别人夸她聪明能干,平时遇到困难或不便,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求人。我很奇怪:种豆子是要两个人配合的,一个人挖坑,一个人撂豆种。她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问她时,她面带喜色,得意地笑着说,我把豆种装在外面围裙口袋里,挖一个坑就朝里撂几个,不要半天就种完了。也有好几个人走过来要帮我撂豆种,我说用不着,我一个人种得也快,马上就好了。
分田到户时,按人口我家分到十几亩农田,每年基本上都是一麦一稻。父亲身材魁梧有力,会开拖拉机。在世时,耕地、整地、收种、打药、除草、运输、晾晒、买种、卖粮,基本都是他在做,或者和母亲一起做。做饭、洗衣、喂鸡、喂狗、打扫卫生、收拾屋院,基本都是母亲的事,当然她也要下田帮助父亲干农活。七年前父亲病故,能干的母亲活得像个男人,撑起了一个和父亲在世时一模一样的家。
每年,水稻栽下去之后,除了要除草除虫,还要频繁去田间管理水情。每当需要打水灌溉时,也是母亲最为难的时候。有时,好心的邻居会顺便帮我家的稻田打上水。但更多的时候,是老妈自己想办法。
给水稻打药是个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弟弟这边工作忙,不能回去,让她出钱请人打。而她总说不就背几桶水吗,走几个来回就没有了,我反正没事,最多两个半天(要在早上和上午打)就能打完。我把庄东边这块地打完,正好回来弄早饭吃。说到给空桶加水兑药后怎么把加满水的喷桶背起来,她又开始眉飞色舞,炫耀自己的聪明:除了喷雾器,我还带只铅水桶,先提半桶水放在田头,把兑满药水的喷雾器放在水桶上,一弯腰就背起来了。四亩地几趟就走完了。她说起来会使人误以为喷药真的是一件云淡风轻的轻松事情。
前年高考结束,正逢农忙,我责无旁贷回家帮忙。本来就早起的母亲这时起得更早了。狗叫声和她的说话声吵醒还在梦中的我,我赶紧起身和她一起去给水田打水。母亲把迷你水泵、很长的塑料水管、脸盆和小提桶等东西搬上电动三轮车,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头小路往我家的水稻田慢慢驶去。到了田头,选一处合适的地点,和我把抽水小电机从三轮车上抬下来(我不在家时她就自己慢慢搬挪),架起来,再布水管,用小提桶提水引流,发动机器。很快,在小水泵突突的声音中,灌溉渠中的水通过长长的水管被慢慢地引导到稻田里。而给稻田打水这件事每隔几天就要重复一遍。在水稻生长前期,除了下雨,母亲几乎一直在忙着灌溉十来亩水稻田。
今年的炎夏紧随着高考结束到来,对于做老师的我来说,意味着暂时休整,安逸和舒适的暑假快来了。可是,这阵子也是收种的农忙季节。收麦种稻,都是最累人的,还要抢时间。一年中母亲这时候最辛苦,不仅身体疲惫,还有求人之难。于是我赶紧回家帮忙。
后来,我又返校参加口语测试工作。由于天干无雨,灌溉渠的水还没从上游放过来。我家的大部分稻田已旱种下,只剩下一亩水田。母亲执意要留这一亩地水栽,说是栽的米好吃,留分给我们姐弟几个。还说就这亩把地,她不费劲很快就会栽完的。不巧,弟弟这时到外地有事,不能整地了。农忙时家家忙着收种,拿钱也请不到人帮忙。急性子的母亲无法忍受等弟弟回来后再整地插秧,自己整天跑田里修埂打水。隔壁的邻居看到母亲的为难,在整完自己家地时顺便帮我家地也整了。母亲非常感动,中午立即打电话告诉我这事。又打电话告诉妹妹,说她都感动到淌眼泪了。
那天骄阳似火,身处空调室内都能感受到外面的炎热。你为什么要独自辛苦守着这个农村老家?你一直说你不习惯城市生活,你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很好还没老,你一直还种地养家禽,你一直说你半年忙半年闲过得很惬意,你一直说天上的神会眷顾众生会保佑你的。我们无奈,相信“孝”即是“顺”。
母亲一年到头的忙碌实际上主要是为子女。她尽其所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我们各家食材。有母若您,我们何其幸运!可是,我们一边享受母爱,一边却愧疚不安。
隔壁开超市的邻居每天半夜就起床去镇上进货,白天卖给村民。近水楼台先得月,母亲经常从他家挑上价廉物美的猪肉和肋骨,拿回家剁好,分成四份,装进干净的塑料袋里,放进冰柜,等着我们回家拿。包好粽子、饺子,剥好豆粒、嫩玉米粒,放在冰柜里,我们随时可取。逢着去赶集,母亲去镇上超市买各种肉类、蔬菜、水果等我们周末回去吃,顺带些回家。给她钱,她总是拒绝,说她卖粮食的钱多咧,根本用不完。再说,要这么多钱干嘛?哪天我不能动了,你们还能不管我啊!每次我们周末回家,与其说是看望老妈,倒不如说是去大吃一顿和“进货”。听说我们有人回去她早把丰盛的饭菜准备好;哪次车后备箱都是满满的:米面油(菜籽油)蛋、各种蔬菜,还有存在冰柜里的各种肉类成品半成品,有时还给我们三姐妹和弟媳买她在镇上赶集时看好的衣服鞋子之类;还给我们各家买她以为能用得上的家用小物件。每次回家,我会从超市买点吃的穿的带回去,然而回来时,又都拎回我车上,老妈只是象征性地拿一两样,是怕我不高兴。偶尔给钱也只能偷偷放几百在她床头柜子上,等回城后再电话告诉她。
在母亲眼里,吃比任何事情都大。她认为只要吃好吃饱,就是好生活。每晚打电话给她,她第一句总是问我吃饭了吗?吃什么?然后又叮嘱我不要饥一顿饱一顿的。她苦口婆心地叫我要吃好,吃好才能身体好;穿不用太讲究,总说我买衣服太多。儿子小时候,我们小家庭日子过得紧张拮据,逛商场时几乎都是只看不买。后来日子好了,我特别爱乱买衣服。常常把不喜欢的衣服带回老家,让老妈自由处理。有一次我拖回去几大包衣服,有的只穿过一两次。有一天说到她整理我带回去的旧衣服,她瞪我一眼,说,你现在真是忘本了!想想以前,别人给你一件旧衣裳都欢喜不得了。你真是忘本了,就是现在什么都有也不能浪费的呀!我尴尬的笑笑,没有辩解,心里却是一震。
从开始走上工作岗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几乎已脱离生产劳动。虽然还会想起少年时代帮父母干农活和做家务,但那种感觉和体验早已忘记了。是母亲一辈子的辛苦劳作时时唤起我的本心,拽回开始慢慢漂浮起来的我,让我热爱乡村和土地,保持一颗务实、淳朴、绝不忘本的初心。
母亲如此辛苦地活着,让自己每天忙个不停。独住乡下老家的她是怕忘记什么?或想有更多的安全感?还是怕给儿女添麻烦?她的四个子女,基本都受过高等教育,各自的小家庭物质都还算丰裕,哪一家都有能力和条件养活母亲的。各家也都竭力要她来城里一起生活。纵是母亲说不习惯到城里过,纵是我们每周末都有人回去,每晚都和她视频电话,我还是觉得母亲太累了,太孤独了。
我们一边索取着,一边说一些口惠而实不至的话,似乎这样就心安一些。我们总以为职场升迁或孩子成绩才是第一,偶尔不经意地诉说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总会博取母亲的理解和心疼。而母亲,往往却是将自己难言的苦涩永远深埋心底。我们像榨甘蔗一样榨干母亲的血汗,拿走她的劳动果实,去换来她的欢喜。天下的母亲们,大抵相似吧。
我不由又打开手机上的监控,看到偌大的院子里,母亲一个人正蹲在门口择菜,身边围着三条狗。
汪厚霞,江苏省淮州中学英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