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端午节那天,我在朋友家,看了十分钟小孩抱着奶瓶吃奶。那种拼尽全身力气奋力吃奶的样子,努力程度不亚于攀登珠峰的队员,任何来自他人的打扰都让他恼怒。对于那一刻的小朋友来说,吃奶就是全世界价值排序最高的事,什么世界和平宇宙毁灭都是狗屁,成年人关心的那些金钱美女宏图伟业统统一文不值。我在看小孩奋力吃奶的时候,重新理解了一遍主观价值论。人和人的价值并不相通,也从不相等。有人完全不能理解同辈为何会为了金钱美色牺牲大好仕途,有人也完全不能理解别人贷到款要不停还银行利息为何还那么高兴,也有人不能理解某些商品(比如网红雪糕)凭什么那么贵。就像那个奋力吃奶的小孩,完全不能理解我们成年人追求的种种价值。“智商税”是一个特别讽刺的词,每次看到,都让我想笑。发明这个词的人,把这个词挂在嘴上的那些人,明显是想炫耀自己的聪明。但问题是,这个词本身,就是愚蠢的。因为税是一种强制收费,而智商税所形容的,往往是自由交易(比如钻石)。这两者存在着本质的区别,没有任何关联。没有智商的人,看什么都是智商税。尤其是遇到自己不能理解的那些价格现象。我们今天把科学一词挂在嘴上,以至于我们已经忘记,科学,是极其困难的东西;理解现象,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今天看来最简单的物理规律,比如万有引力,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是极其难以理解的。人们尝试运用各种手段让自己飞起来,比如椅子下面绑上一圈爆竹然后坐上去点燃,比如给自己安装一对巨大的翅膀从悬崖上跳下去。
以前人们也不能理解各种天灾,于是把大量的奴隶杀死祭天,或者猎杀成千上万的女巫。
在经济领域,人们付出了更加惨重的代价。今天,大街上接受采访的普通人都能来一句“让市场发挥作用,调节价格”。但对于古代无数聪明的大脑来说,价格,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供需决定价格,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秘法则。
雅典法庭将卖高价的粮食商人处以死刑,罗马皇帝将不遵守“公正价格”的商人和农民予以诛杀,从法国到英格兰到比利时,从公元前到中世界到工业革命前,无数人因为多卖了几块钱违反了关于“价格公正”的相关法律受到严惩,无数价格管制的法令引起了流血暴动(尤其是那种管制粮食价格的法令)。决定价格的供需定律如今写在每一册经济学教科书上。但全世界看过一本以上经济学书籍的人有多少?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还是更少?我们往往陷入“知识的诅咒”,以至于忘记人群的复杂和广阔,也忘记了自己当初的无知。你有幸生在这个年代,学了万有引力,仅此而已。你并不比古代那些相信得道者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的人更聪明,你也并不比古代那些猎巫者和迷信放血疗法的人更聪慧。同样,你只是有幸机缘巧合,学了一点经济学,仅此而已。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学习经济学,没有机会理解价格的机制。你若不是那一点偶然和运气,大概率上,也很可能成为一个看见高价就骂智商税,看见涨价就呼吁管一管的人,仅此而已。我们终其一生,都像那个奋力吃奶的小孩,活在某种无知之中。有时我们不能理解现象(比如一个雪糕为什么卖66元),有时我们不能理解他人(比如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价格现象都不懂),有时我们不能理解自己(比如为什么经常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但我们之所以成长,文明之所以进步,就在于我们尽量去理解那些难以理解的现象,而不是遇到不懂的价格现象,就贴上智商税这样的标签,或者挥起道德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