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收容所与阿拉伯人 | 群租生活
电影《燃烧》剧照
辞退
硕士毕业那年,李子璇的朋友面临失业。
朋友名叫吴遥,是部门年纪最小的女生。刚准备硕士毕业,在部门实习结束后转正,却被主管以“不够热爱工作”为理由,扫地出门。
朋友离职,李子璇不愿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她见不得一个张口闭口人文关怀的机构,对待新人却比互联网大厂更虚伪。
她试图去找主管要个说法,被吴遥制止。
“你别因为我搭进去。”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欺负。”
“你去了非但帮不了我,他们也会对你更有意见,甚至在日后明里暗里给你使绊。这个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如果得罪了他们,以后找工作也就更难了。”
吴遥并不拖泥带水,她被通知留不下的那一天就果断从公司大群里退出了。她和公司的人断了联系,也没有把这件事到处声张,在朋友圈和微博,她的动态依然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一个月才更新两三条,都和工作没什么关系。只有极少数的朋友知道,临近毕业失去工作,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残红色的夕阳下,城市如同墓园,写字楼是一座座墓碑,墓园里有一条细细的河流,从楼上看下去那是一条深绿色的窄缝,在白天的时候,它的水面会泛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好似一只巨兽潜游,荡出江水到坚硬的石壁上。
河岸边过去是工业厂房,千禧年后成了房地产商的开发区,旧的厂房陆续关停,工人离散到南中国的深处,在长三角、珠三角、乃至海南背井离乡。这条河上已没有奇迹,也不再有浪漫主义的演员、成片成片脏兮兮的国营工厂,余下干净的街区,工厂改造后的艺术园,以及人们在战场废墟前的合影留念。
从地上到地下,下班的人犹如鼹鼠钻入地洞。不同的人,相似的神色,电梯源源不断传送,地铁载他们回到隔断的房间。从白天到夜晚,从群租房到工作的地方,就像是工厂链条上的产品,每一个都标榜个性,每一个又都属于这条流水线。
吴遥从公司离开后,李子璇对这件事心有余悸。这段时间,她越来越被一种不安全感所笼罩,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一部分东西坏掉了,或者说,是自己感应自由的装置发生了故障。她最近容易忘记雨伞,坐过站的次数也在增加,她坐在地铁上,耳边嗡嗡充满了噪音,地铁门口打开,呼啦啦的人潮从身边划过,一会儿功夫,过道冷冷清清,只剩下一种耀眼的白刺痛她的眼球。
过去不会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李子璇继续去单位上班,看着同事们营造出的和睦氛围,一些感觉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那之后,她在工作上又遇到了一件烦心事。公司要开设博雅教育的系列课程,其中一门是国学导读,请来一位知名学者站台。那位学者研究的领域是中国古代文学方向,最推崇的诗人是毛主席,他政治觉悟很高,上台录个节目,还不忘忆苦思甜来一句“感谢党,感谢生在这个时代,让我们免于饥寒,免于'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
人们管这位名角叫贾老师,他有一个粉丝后援团,好似流量明星,但李子璇不熟他,领导安排她对接贾老师时,她也只是作为常规的工作任务。
贾老师是个有排面的人,有专车,有女经纪人,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的油,头上打了比粉底更厚的发胶,穿一身中山装,不像个学者,倒像是学术官僚。
读者们知道他来了,一拥而上,他礼貌地挥了挥手,在工作人员的保护下进入大楼贵宾间。贾老师参加活动惯了,普普通通的活动,他兴致寥寥,主管跟他喝了一顿酒,他也就去了,而在后台见到李子璇,他的眼神登时就不一样,从倦怠变成兴奋,两眼放出了光,眼珠子从上打量到下,就差把别人的脚趾缝看遍,见旁边有外人,才克制住自己放肆的目光。那副圆润饱满又令人生畏的面孔,充满权力欲和巧言令色的双眼,仿佛有人在一边看着《诗经》,一边插入蒹葭,手指沾上白露,口中念着离骚。剥开她,鞭打她,把她的尊严碾成粉末,吹入身体内无尽的深渊。他把那些残留在女体内咸腥的唾沫,美其名曰一场浪漫主义的流水汤汤,而只要穿上衣服,登堂入室,他依旧可以面不改色,继续坚持党的领导,继续三个代表、两个凡是,继续关怀女性,声讨远方的罪恶。那双贪婪的目光令她联想到一整部罪恶的史诗,她恍惚中看到寂静的长夜,孤守的女人远离渊薮的角落,和她四目相对。
他人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梦里下了一场雷暴,醒来仍是晴天。她踩着刑具般的细跟鞋上台,脚后跟的创可贴微微松动,白雾似的聚光灯打在脸上,热风涌入身体,一只只蚂蚁在湿热的后背上爬行。她保持仪态,得体微笑,礼貌却被误认是好感,男人的眼神更加放肆。
散场后,他不顾众人的存在,把手搭在她的腰边,以合照的名义,将身体凑的很近。那位女经纪人笑着给他们拍照,在一瞬之间露出只有心细之人可以察觉的嫌恶。他高大的身躯挡在他面前,索要她的联系方式,她在那个场合不敢拒绝,但回到后台,她告知女经纪人删掉那张合照,理由是“对贾老师形象有影响”。她的微信收到添加请求,但她并未通过。她把事情告诉主管,希望主管终止这次合作。
主管也是一位女性,但这位事业有成的女人,这时站在贾老师的角度说话:“你过虑了,他可能只是太热情了。他这人就这样,我以前也和他相处过,聊起文学就很兴奋,但他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家里又有老婆和孩子,不是做那种事情的人。”
李子璇回家后撞见易川,她问易川最近在写什么东西,易川说没有,没怎么写。李子璇问,为什么不写。易川说,创作进入瓶颈,不想随意动笔。他坦言自己想结束自由职业的生活,太多的自由,他反而把握不住。最根本的原因,是写小说挣不了钱,他需要一份维持基本开销的工作。李子璇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自己在准备考试。他也觉得无奈,高中要考试,大学要考试,出了社会还要考,但没有办法,进出版社、杂志社,总还是需要过考试这一关。
易川曾经排斥去国企上班,官僚主义文化、小心翼翼的姿态,让他更喜欢相对自由的体制外生活。但后来他感到,体制无处不在,市场的自由代价是沉重的劳作,国企的氛围未必会使人变质,市场的自由也不是谁都能把握,对于一个穷人来说,他想在市场生存,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劳作,但这种劳作有时候是对生命的透支,对写作是伤害。而国企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官僚主义浓厚的,也有清汤寡水,但事情也不多的。但难处是,第一门槛很高,考试竞争激烈,学历还有要求。有的部门学历卡在硕士学位,没有硕士不给进。第二,关系户挤占名额。有门路的可以走后门,没有门路的就只能和上千名寒门竞争一个岗位。第三,更讲究人情世故。不出事,就是最大的能耐。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容易被边缘化。
易川第一份实习就在一家国营出版社,最近前领导打电话过来,寒暄几句,说了自己被调任的事。易川说,老领导,我都不知道是为你开心,还是为你难过。老领导乐呵呵地说,也没办法,到时候可能还得你帮忙。
易川最近其实还有在写,他只是没怎么写小说,具体的原因,自我的和外在的都有。他最近收入的压力有点大,先是三个月前投稿的小说过了二审,到了终审,却被主编以民族问题毙掉。紧接着一家媒体约稿,谈一个热点议题,写了五千字,编辑说上面不给发了。这还不算完,他本来应朋友邀约,接了一个剧本杀的单子,整好之后,对接方提出的修改意见没个靠谱,改出来的东西还不如原版,到头来白忙活一场,整整一个月下来,易川的收入只够勉强应付生活成本。
但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他的女朋友被一家不靠谱的公司辞退了,对方答应女朋友实习后可以转正,临毕业前却突然变卦,以“我觉得你对这项工作并不喜欢,你应该追求自己更喜欢的事”为理由,把她辞退了。而她事后得知,这是因为上层塞进了一个关系户,剥夺了本属于她的名额。
女友不得不另寻工作。六月毕业,五月底临了这个大麻烦,原先答应人的租房也不租了,因为不确定是否还在这座城市。他知道女友被辞退的消息就在书店的咖啡馆,女友当面给他看那位主管发的消息。女友郁结于心,又只能把事情烂在心里,上海的人文机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主管在沪上好歹也是个人物,在各家文学刊物和媒体积攒了许多人脉,轻易得罪她,日后只怕工作会更难找。女友只好先咽下这口气,易川安慰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们在招聘网站上搜索剩余的职位,中文系的市场还是一样的惨淡。报社、出版社的招聘十个有九个在北京,能开出的工资也只有一个月5000到8000左右,扣除五险一金,到手3500到6000,剩余跟文科沾边的工作,也是叫不出名堂的新媒体零工。在这个关口,曾经看不上的工作也关上了大门。平时不哭的人,这时眼泪汪汪地也成了个泪人,易川看着干着急,怪自己直男体质不如女生那般细腻通情,只好一边安慰女友,一边继续看手机上的招聘信息。看了一个下午,终于锁定了三个备选,两家在杭州,一家在上海。女友倾向去杭州,易川不置可否:“你去杭州,我们就又异地了……”女友说:“现在不是我怎么选,得看谁要我……”
易川把想说的话噎回肚子里,前不久陪女友看好的房子现在也租不成了,他之前心里还在计划呢,如果女友不适应的话,还可以陪她住一周,以免她心里不安,现在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了。那个夜地铁呼啦而过的声音、压过的马路、清浅的河水,几天过去,却离自己好远好远。他们前脚还在争论是否要很快同居,后脚就面临很可能异地分隔的阻塞。杭州和上海,说是很近,但不在一座城市,感觉总是不同。女友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即便我想在上海,上海留我吗……”
“总之,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你撒谎。你舍不得上海,舍不得这里的朋友。”
“这是两码事。当初不也为了你,才离开北京。”
“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因为盖茨比书店关门了,北京的朋友都走散了,你对北京突然产生了一种倦怠,你才回到南方。”
“这是两码事。”
“我总担心换了座城市,你就要离开我了。”
“如果因为这样离开你,我这辈子都写不出好东西。”
他们之间总有这些小斗嘴,隔三四天就有一次小别扭,但小别之后又胜似新婚,被生活的重负同时推着走的两人,互相搀着彼此,却也一直舍不得对方分开。
那天夜晚,易川直到最后一班地铁才离开。那天本是“韭菜收容所”(他们给住地取的名字)成立一周年的日子,易川答应室友们天台聚会,但女友的事让他只能迟迟回到,万幸聚会还没结束,许尽欢还在天台烤羊肉串,如果戴上个白色的半圆形帽子,他跟新疆人长得还真有点像。他见到易川姗姗来迟,一脸怪笑地说:“哟,易老师,跟女友快活,还舍得回来。”易川接过他烤的羊肉串,说:“没有,女朋友出了点事,给耽搁了。”许尽欢平时虽爱开玩笑,没个正经,察言观色却是一绝,他察觉到易川真的遇上了点磨难,也就不开他的玩笑,暖意洋洋地要他多吃点,补补身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开玩笑。他那淳朴的笑容,倒是十分具有欺骗性。
许尽欢为室友们张罗了这次聚会,作为韭菜收容所的主理,他在室友们那里有一个亲切的外号叫“阿拉伯人”。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呢?之前说过,他早年随父母去过中东,在阿拉伯半岛待过很长时间。他最开始的外号,叫“阿拉伯王子”,那是哄骗女孩子用的,适合作为新媒体贩卖人生经历的噱头。但他在韭菜收容所里住久了,室友们看他,也实在不像个王子,那就做个人吧,阿拉伯人,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
他是一个很想让大家开心的人,好友一丝一毫的难过,他都能很快察觉,并希望做点什么,令朋友不至于感到孤单。在天台上,他制造了这片热闹,又和热闹保持距离。他对谁都很好,真正走心的又说不上。他是那种,你好像很熟悉他,又被一层坚固的玻璃隔挡开的人。那天深夜,许尽欢开着玩笑,聆听歌谣,沉默的面孔隐匿在暗色中。只见一粒忽明忽暗的火星在夜空中亮起,男人背靠墙壁,喝着闷酒。张晚意走过去,借打火机一起抽烟。
“怎么,又想起那个人?”
“没有,就是一个人发会呆。”
“说起来,难得看你对一个人付出那么深的感情。”
“这不重要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些天,许尽欢经常喝酒,比以往更努力去工作。
一个人在客厅的时候,他就会打开电视机,让客厅不至于太安静。张晚意那夜很久无法入睡,下楼时还能见到他,他在客厅放着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很好听,又很孤寂,张晚意问起他曲子的名字。他说,空集,这首曲子的名字叫空集(∅)。
“空集……”
他确认说:“空集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