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燕子地【02同题·小说】
文/梁波
悟峰山下,青龙河畔,有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叫刘家燕窝。悟峰山和青龙河是地图上的名字,村里人管它们叫后头山、门前河。
刘家燕窝最东头的土墙瓦房里,住着老刘一家三口。
老刘五十出头,方脸,短发,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和村民们一样,农忙时种地收粮,农闲时扛些木材到几里外的集上去卖,勤勤恳恳地维持着简朴的生活。别看他平时寡言少语,若是偶尔喝几杯小酒,便喜欢给他婆娘讲燕子地的故事。
“咱们村为啥叫刘家燕窝?不是因为燕子多。”老刘眯着双眼,脸上的皱纹堆得像枯树皮,绘声绘色地开讲了,“前朝有一员武将,姓甚名谁就不晓得了,那功夫可是相当了得,常胜将军,厉害吧?可惜啊,有一仗没打赢,惨败。他带着几个随从躲过追杀,逃到咱们后头山,站在山顶往下一瞧,发现一块燕子地,风水宝地啊。下山后,他们搭了几间茅草棚,开荒种地,隐姓埋名,成了咱们刘家燕窝的祖宗。”
“自古以来,燕子就是吉祥鸟呢!”老刘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为啥?我琢磨着,就是因着燕子黑白分明,跟人有缘分。你瞧,燕子头、翅膀、尾巴,统统都是黑色,唯独燕肚子是白色。白色代表啥?干净。肚子里装的啥?养分。说来也巧,咱们村刚好落在燕子地的燕肚子上,背后有靠山,前面有河水,冬暖夏凉,风调雨顺,宝地中的宝地哩!后来,将军他们在这里站住了脚,成家生娃,人丁兴旺。更巧的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现如今,几乎家家都有燕子窝。”
“可是再后来啊——”老刘叹了口气说,“刘老四他们分家盖新房,放炮炸山取石头,后山那石头窠把燕脑壳搞出个大窟窿,破了燕子地的风水,咱们村就开始走霉运,诸事不利……唉!算了,不讲了!”
老刘婆娘并不搭腔,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老刘有个心结,担心霉运找上门,落到他们家儿子刘小刚身上。
前些年,随着社会发展,原本封闭的小山村和山外的世界联通了,山里的孩子们往外走,但运势不佳。起初,有个小伙子参军入伍,村里敲锣打鼓放鞭炮,欢天喜地把他送出去,没想到刚进部队几个月,不知怎么就从卡车上掉下来,摔死了。后来,村西头那个叫大丫的姑娘,高挑个头,聪明水灵,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考前三名,没曾想,临高考那年夏天到门前河洗衣服,回到家就魔怔了,妥妥的一个大学生变得疯疯癫癫……村里这样的怪事,接二连三往外冒。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乡亲们无奈地喟叹,最终把一切归咎到风水的宿命。尤其是老刘,三十好几才有了独苗儿子刘小刚,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视若珍宝啊。这孩子浓眉大眼,机灵懂事,打小就招人喜爱,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正在上高二,转年就要考大学了,会不会像大丫一样……
一琢磨这事儿,老刘就直冒虚汗,心里像压着整座悟峰山,脸上的愁云快要凝成水,眉头锁得像铁疙瘩。若不是几杯小酒下肚,老刘对燕子地的风水也总是刻意回避,三缄其口。
这天,村里来了一位算命先生,中等身材,鹤发童颜,肩上扛一个木架,架上立一只鸽子,鸽前置一排签盒,大伙儿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和别的算命先生不同,这位老先生不问生辰,不看手相,只捻着花白的胡须中气十足地问:“给谁算?求啥子?”
“刘小刚。求平安和前程。”老刘挤到算命先生跟前说。
“好。”老先生也不多问,把木架搁到地上,冲鸽子说:“来。”
原本安静的鸽子似乎听懂了主人的指令,来回踱了几步,在中间那个签盒前停了下来,衔出一根细竹做成的小圆筒,上面用隶书写着三个字:中上签。老先生从竹筒里取出一个卷起来的纸条,递给老刘。
老刘不识字,迟疑片刻,让算命先生帮忙念。老先生展开纸条,抑扬顿挫地念出四句话:“形同推车过高山,山高路险步步难。喜闻前路消息好,高山已过到平原。”
“好签啊!恭喜恭喜!”见众人纷纷祝贺,老刘高兴地接过纸条捧在手里,像是捧着儿子的命运,满脸的笑容把皱纹挤成一朵花儿。他付了钱,立马回家把纸条贴在餐桌旁,出神地盯着瞧了半天,然后搓搓手,嘿嘿一笑。
当悟峰山被寒风撒上一层雪花,青龙河枯水结冰的时候,刘家燕窝的村民缩在屋里,蛰伏起来过冬。男人们悠闲地烤火、聊天、抽烟、喝酒、搓麻将,女人们忙活着洗衣做饭收拾家,蒸炸煎炒备年货。农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年从春耕忙到秋收,只有到寒冬腊月才能猫起来,舒舒服服地静享片刻闲暇。
可是,老刘心里装着事儿,三天两头往后山的石头窠跑。
一天,他对婆娘说:“我寻思,咱们给小刚抽的签里有名堂,这是高人在给咱点步哩!你琢磨啊,推车、过高山、步步难、到平原,这些话啥意思?不就是叫咱用板车推土,把石头窠填平吗?这样,燕子地的风水就补上了,才能保咱家小刚到平原,这不明摆的事儿吗?”
“要命哦!”老刘婆娘惊得瞪圆双眼,“那么大个石头窠,从哪填起?再说了,这冰天雪地的,路又滑,保不齐出点什么事……”
“对啊!”老刘兴奋地打断,“路滑,不就是签上说的'路险’吗?就是让咱冬天去填呢。把整个石头窠填平咱做不到,我就多拉几车土,填在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明年开春栽上树苗,撒上草籽,等小刚考大学的时候,燕子地的风水就还原了……”
说干就干!老刘在板车里放上竹筐、锄头和铁锹,哼着小曲儿出门了。身后,婆娘苦笑着嗔怪了一句:“真是头犟牛!”
日头懒洋洋的,天冷,路滑。老刘弓腰拉着板车来到后山,朝石头窠看了一眼便开始忙活。他相中几个土层较厚的地方,铲开积雪,采土装车,然后吃力地把板车推到石头窠旁,用竹筐盛土填到一个个坑里。不一会儿,老刘头顶和后背的热汗蒸腾成雾,他脱掉棉衣,推着板车一趟一趟往返,干得不亦乐乎。傍晚时分,老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见路面出现两条崭新的辙,但石头窠只填了小小一角。他心说,迟早要把那些坑统统填平,等着瞧!
第二天,乡亲们听说这事儿,有的一怔,有的嘿嘿一笑,多数人继续窝在屋里搓麻将,只有大丫她爹二话不说,挑着竹筐去帮忙。
天气越来越冷,老刘和石头窠里的那些坑较上了劲,每天早出晚归,一身臭汗,像衔泥筑巢的燕子一样不知疲倦。后来,越来越多人觉得燕子地的风水不是小事,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于是纷纷扔下麻将加入填坑的行列。人多力量大,眼瞅着偌大的石头窠被填得只剩一角,可道路近旁的土用完了,得到更远更难走的地方去挖。
这天,老刘拉着满满一车土,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被失控的板车拽着摔到山坡下,当场不省人事。老刘婆娘哭喊着赶来时,只见她男人满脸鲜血,正被大伙儿抬到板车上往医院送。
不幸中的万幸,老刘虽然被板车压断了左腿,但好在捡回一条命。他苏醒后,不仅没有哀怨叹息,反而莫名其妙地嘿嘿一笑,对眼泡红肿的婆娘说:“石头窠里还有最后几个坑,得让乡亲们帮忙填上。其实,咱燕子地风水这事儿啊,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图个心安罢了。只要后人们都平平安安的,别说我折一条腿,就是搭上这条命,也值!”
转眼间,春暖花开,燕子归来。
老刘拄着拐出院了,一回村就来到石头窠,探身一瞧,那些新土已经长出绿草,乡亲们栽下的树苗也成活了,原本光秃秃乱糟糟的窠底被绿色点缀着,有了生机。
他料想,过不了多久,燕子地一定能变回原来的模样。不仅如此,燕子头上的石头窠还会变成燕子地的眼睛,这眼睛一定瞧得见他的良苦用心,一定瞧得见儿子的金榜题名,也一定瞧得见乡亲们越来越好的幸福生活。
暖暖的春风吹过来,老刘笑了。0
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