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 | 第10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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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张 美 图

让

心

静

下

 来 

2020年，肺炎疫情，封闭寺院的107天，也是四月十六的安居日。

安居作法结束走出大殿，大殿前，玉兰花树宽大的叶片铺了满地，一阵风卷起，微微动一动又停落，白色的一片片玉兰花瓣在高温中被炙烤成蜷缩的姿势，比起在枝头，那股幽香淡的微弱。夏天的着装彻底换回，大殿头顶晃晃悠悠的风扇，仍然禁不住冒汗。

这个时间短暂而久远啊。

久到，几个月的疫情，对一些家庭忽然的变故，猝不及防到来不及悲伤。

久到，疫情，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封城，到国外如今累计到几百万的确诊数据，累计死亡近三十万，而每日又以近五千的死亡数据增长。

久到，从冰冷冷的睡觉蜷缩成一团，忽然间又到需要吹风扇的日子。

久到，一些人关注了又取消了，认识又陌生了。

久到，有的人从最初的那抹兴趣盎然点一点在看，到如今的似乎再也不愿翻阅这些唠唠叨叨的文字。

久到，寺院那抹最初的鼓动发心，到如今的不得不习惯成自然，甚至用制度要求小师父们了。

久到，足以看清一些人事，最初的那抹好印象被消磨到所剩无几，剩下的只是习惯，也似乎才是最本来的样子。

这个时间，又很短，短到，似乎昨日还历历在目。短到，像是没有春天。

师父说，古人的僧众安居，是要封闭寺院的，在安居几个月的时间，师父们可以克期取证的。这个时代没办法封闭寺院，但是如今的疫情，全国各地被封闭寺院，从因缘法的角度，封闭反倒成就了像古人封闭寺院安居的这种缘。

师父说，按照佛法，2020年的这场疫情，这算是难缘。多少师父回不来，安居不了，算起来在坐的格外也是大福报人。珍惜这样的福报因缘，好好用功。

师父说，将军调伏的是别人，因为有权，可以随时让别人人头落地，而道人调伏的是自己，是降服自己的心，比起调伏别人，似乎调伏自己会更难。

师父说，昨晚忽然离开一位小师父，因为有事，安居不了。

师父说，小师父昨晚走了，不能安居。

道场里的这些来来去去，陌生而又熟悉。小师父走的突然，似乎昨天才一起劳动，忽然间就离开不见了人影。

师父说这也是因缘。

这种因缘像是每个人和一个道场的缘分，又像是安居前的拣择。这种缘分和拣择没有人为故意干涉，可一个人就在这个道场忽然待不住了，甚至多一顿饭的机会都没有。

小师父的走，让我很意外。自认为也来来去去走了一点道场，也相识又作别了一些人，而小师父的离开，仍然让人空落落的莫名落寞，而我又不敢深究是否只有我有这种感觉。

比起小师父天天跟在负责管理十几位小师父的师父身后，我是一个独来独往，不喜欢亲近任何人的一个人，自为僧，甚至不喜欢和任何人走的太近。不知道，每天和小师父在一起的师父有没有觉得空落落的不适，而当我听到小师父昨晚离开，忽然就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很多时候，习惯用高大山，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尚和美好装点一些公布于众的外表，就忘了窥探都作为凡夫，那份内心根深蒂固的弱点。也习惯从不用脆弱示人，轻易不敢表露内心的负能量和抱怨，深怕影响了别人，也影响到自己。

当年，师父说，我一直在逃离，逃离家庭，后来逃离剃度师父。师父当年在禅堂的开示，逃离，两个字，夹杂师父真实的心理路程说出来，差点让我落泪。

想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离，一些不能面对的事情，就想永远抛在脑后，远远离开，再也不要遇到，一些不喜欢的人事，最好压根不要再碰面。

估计不仅我。

上班的人，站在楼顶发会呆，似乎都是逃离；

下班要回家的人，到了家门口，忽然不想进去，坐在车里抽支烟也是逃离；

宅在屋子里，久不见人的宅人，似乎都是在逃离；

投入游戏，欲罢不能的人也在逃离；

一场针锋相对的为难，转身离开时逃离；

甚至夜色中，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街道，晃悠悠的走，也是逃离；

封闭在自己世界里的自闭症友人，更是逃离。

……

尽管这许多短暂的逃离早晚是要面对的，还是固执的延长面对的时间，这种延长哪怕只有一支烟的时间，似乎只是换下面具的时间，只有片刻的功夫，想回归自己，自己和自己相处，有时候，像是给自己继续去面对的勇气。

有时候一场逃离很久，久到似乎永远也不想回来，永远不要面对，甚至从这个世界自动划分出一层屏障，自己不想出去，别人也不要进来，进入一种视而不见的陌生模式。

在所有的逃离中，唯一相同的是，没有一样是因为美好。

八年前，准备离开师父的山上，早殿告假，僧众的气氛被搅合的十分凝重。深山，方圆一座大山，唯一一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寺院。一个人的离开，似乎让深山之中的寺院更加空荡，一个人的离开，便是僧众关注的大事。而那种离开，像是和这所寺院真的缘分尽了，和这些人的缘分似乎也尽了。

当年慈善所有的人送周居士离开，所有人热闹的时候，似乎唯有我，露着一副旁人勿近的苦瓜脸，心里空落落的有种不欢而散的悲凉。也像当年同寮的人，下午走进屋子，他离开的甚至招呼都未曾打，只忽然看到空荡荡的床铺，消失了关于他的所有东西。

那种缘分尽了，是从此可能再无碰面的机会。

九年前，剃度师父的道场，除了上殿吃饭，对佛法一无所知的我，抱着一种上佛学院的心，又逃离了剃度师父的寺院。

那天放蒙山，已经收拾好所有家当，准备蒙山结束就直接走人。负责锁大门的阿姨说，你这么小，别跑了，要去哪啊，外面会不会有人欺负你。

攥着放过蒙山十块钱的红包，而对于阿姨的关心，不知为何忽然就流下泪来。

上学时，父母每次郑重其事的送别。为僧，回故乡，比屈指可数更少的次数，而每每返回离开，父母的电话总是伴上一路，兄长发送的信息会忽然让人心酸。

李叔同的送别，大概就是这种味道，没有当年的战火，没有芳草碧连天，没有古道也没有长亭，可是那种亲人们送别的郑重其事，不忍再次经历。

坐上疾驶前行的车，窗外纷纷后退的景物，有种换地方的逃离，不是片刻，不是短时，而是一转身，真的有可能会后会无期。

每每师父们有一个离开的机会，遇到阿姨，阿姨总说，师父，你最乖了，又不回去，我总是笑笑，不知道解释点什么。

为僧，是要回家吗，让信仰的父母看到，让周围的邻居看到多不好，回去久了，怕是真回去了。

回师父那里吗？以我不专一的性子，我的剃度师父并不是戒牒上的师父，他们都不记得我，求剃度师父为开号条受戒，恰好师父病重，师父的女儿接起电话恶言相向。只好求了戒牒上的师父，师父也呵责，质问为什么不找剃度师父，不能说师父过失，似乎又不知如何表达，眼泪又流下来，转身就走，心灰意冷到，以为自己永远受不了戒，念叨自己竟然混成这副死样子，估计师父从未看到僧人竟然哭，于是给了戒费，开了号条。

阿姨说，师父，你最乖了，又不回去，阿姨只是不知道不被师父们认识的我不知道究竟要回到哪里。

阿姨其实也不知道，第一年来到这里，师父们纷纷离开，我站在楼顶大哭。

面对满房间，集体住宿人离开后被子的压缩尸体和满地的盆桶，几年之后的我，习惯了那种师父们离开和回来连续很多天没日没夜的拉杆箱摩擦地面的声音，终于冷漠的意识到，我们其实都是过客，是一个地方的过客，是一些人彼此的过客，是一定期限的过客，就比如我和这个地方，知道迟早，都是要离开的，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今日拜垫写一遍名字，才知道，最近坐在旁边吃饭今日又站在我上首的那位师父的名字。和他不是认识不了，估计是知道迟早都要离开的，迟早都是要陌生的，就只好继续陌生着，没必要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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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天，我说：

明明只是过客

是一些地方的过客

是一些人的过客

却时不时逃离

一个人，

初发心容易，

坚持却很难，

一个人发心容易，不抱怨，

不显功德不为人知却很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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