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与怀素之草书 | 方建勋
人称“茶圣”的陆羽(733—804年)在他的《怀素别传》里记录了颜真卿与怀素探讨草书的事。
真卿问怀素,您写草书有什么自家体会么?
怀素答道:“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
此事后来被摘选成《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一文,编入清代王原祁、孙岳颁等人纂辑的《佩文斋书画谱》 (康熙四十七年(1708)成书)。
古人为了画好画,要走遍千山万水,搜尽奇峰打草稿,即所谓“外师造化”。何以怀素写草书,要师法夏云呢?
夏云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具有一种变幻莫测、千奇百怪的形态。中国书法的追求,在这一点上与中国画很一致。书法借助汉字来创造审美意象,绘画则用自然世界的物象来入画。在绘画的创作中,要有不同凡俗的构图与意象才有“看头”,否则就会平淡无奇,了无可观。书法亦然。在汉字的点、画(线)的构造中,借助书者的想象与笔墨技法,营构出超乎寻常的意象。这些奇形异势的意象,往往源于自然的启示,经由书法家的灵心妙手,又归于自然。这样的创作过程,清代文艺家刘熙载概括为:“肇乎自然,而又造乎自然。”
书法创作的最终理想是,忘记“创作”,不留任何“创作”痕迹,即归于“自然”,就如孙过庭《书谱》中说的:“同自然之妙有”。一般人的书法,也能营造出某种图像(意象),但是这种图像未必能称得上是“妙”。自然的“妙有”,是看不出任何刻意雕琢痕迹的奇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
孙过庭《书谱》提到书法学习的三个进阶: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如果站在审美意象角度,以“有奇妙”或“没有奇妙”来衡量这三个阶段的话,那么第一阶段的“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是“没有奇妙”;第二阶段的“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是“有奇妙”;第三阶段“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不仅是有,并且是更高境界的“有”——“妙有”。妙有,即蕴涵了“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平和自然之“奇妙”。
怀素学习草书要师法夏云,正是感悟了夏云的“妙有”——奇峰。夏云任运自在,虽然总是形态奇奇怪怪,但是本自天然,无丝毫刻意。
至此,问题似乎已经解释清楚。不过再一想,仍有疑问。因为,画家们喜欢走千山万水,他们师法的奇峰也是一种天地造化的“妙有”。既然山峰也是一种“妙有”,那么怀素为什么不直接师法山峰呢?
遗憾的是,《怀素别传》中并没有今天我们提出的这个后续疑问,自然也就没有答案了。不过,产生这后续疑问者,历史上可能有不少。譬如,刘熙载在《书概》中就说:
怀素自述草书所得,谓观夏云多奇峰,尝师之。然则学草者径师奇峰可乎?曰:不可。盖奇峰有定质,不若夏云之奇峰无定质也。
写草书为什么不直接师法奇峰,而要师法夏云?因为,山峰固然很奇、很险,但是它的形质终究还是“一定”的,夏云则变幻莫测,是“无定”的。崇尚“无定”,不仅是怀素作为书法人的艺术追求,更是他自小就出家为僧,长期修行的感悟。怀素的时代,大乘佛学已经在中原地区遍地开花。大乘佛学中“心无所住”的思想,也被禅僧普遍接受。大乘佛学的经典《金刚经》说:“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所谓“无住”,即无相。无相,并非舍弃一切相,而是荡然空寂,是心无所染,是心不住相。心若是有粘滞,便着法相。见色即着色,住色即生心,便是迷;见色即离色,不住色生心,方为悟。所以“无住”,并非无念,而是不粘一切相。心唯无所住,才能来去自由,通用无滞,自在解脱。
这样的活脱自在之心,堪与天上的活泼流行之云相对。由于云如此地自在活泼,所以常常被禅修者用来譬喻悟道的境界。号为“维摩居士”的王维《终南别业》诗有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唐代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俨》诗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有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云,在他们的笔下,哪里还是天上的云,已然是与自家身心合一、不分彼此的一体了。
云的自在悠游,怎会有一个既定的轨迹与固定的态势呢?这不正与草书的境界追求(创作过程与最终的书写结果——纸上的形态点画)殊途同归么?草书这种书体,是五种书体中书写速度最快者。狂草尤其如此。怀素的草书,在继承王羲之草书的基础上,从老师颜真卿那里获得张旭(颜真卿的老师)的草书真髓,与张旭一起推进了狂草艺术的发展,以至于形成草书史上一个高峰——“颠张醉素”。
怀素在书法史上的最大贡献,便是狂草。怀素的狂草,书写速度极快,怀素草书名篇《自叙帖》中载有当时的御史窦冀对其草书速度之描述:“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当时的御史戴叔伦也述道:“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这种书写速度,真是前所未有的迅疾!若是对照一年四季中的云,唯有夏云的变动速度最为接近。若春云、秋云和冬云,虽也有变幻之态,但变化速度之快与变化形态之多样,远不及夏云。
无定,也是怀素在艺术上的追求的理想境界。《自叙帖》里载录了御史许瑝论怀素草书:“志在新奇无定则。”在各种书体中,狂草的书写过程是偶然性、随机性最强的:落笔之初,无法预知一行写几个字,上下字之间的连带,字的势态,行笔的节奏……也就是说,最终会写成什么样,事先不可预设。
草书家本人在挥毫之前,也难以预知是如何写出来的,就像《自叙帖》里说的:“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每个欣赏了怀素草书神来之笔的人,都想探问他草书之奥妙,但得到的答案竟然是“初不知”。这,并不是怀素在卖关子,也不是他不肯传授独家绝技,而是确实在不知道草书程度书写过程中,点画线条会出现如何的“诡形怪状”。
而这,也是中国许多门类艺术的创作过程的一个特色。就像我们欣赏钧瓷的“开片”,入窑烧火前,你可以想象开片纹样的各种可能,但是等到烧完开窑出器时,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惊喜与“想不到”。
书法创作的过程,同样具有这等魅力。书法创作时,如果事先设定一个模式( 点画、字形、章法都布置安排好),然后按照这一既定的模式来书写,即便书写者具备一定笔墨功底,最终完成的效果与既定的样子接近,那么这样写出来的书法固然“不坏”——符合书法的一切“法则”,却是了无生趣,充其量只是高级别的“描红”而已。长此以往,人的天性——生来所有的如云那般卷舒自在的灵性,便会日渐枯竭。常见有些 “唯重形似”的书法学习者,长年累月练习“如机器般复制”的工夫,一到他自己的书写却无神采、少性灵、乏趣味,主要缘由也在于此。因为他的临仿,很少关注个体的灵性在临古中的作用。
回到夏云,“这一会”是这种形态时,我们设想一下,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呢?我们会有很多种想象,但是“这一会”过去,发现夏云的形态变化成另一形态时,仍然有绝大可能出乎我们的预想。夏云这种“瞬间即变”的特征,与草书最为相似。
有人说,书法是视觉艺术,是造型艺术,是线条的艺术,这些说法均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这几个说法均是站在静态的、固化空间的角度来看书法。
书法的美妙,不止如此。
中国的书法,是时间与空间结合的艺术。而书法还是时间的艺术,往往很少受到关注。中国园林,擅于营造意境之美,有“移步换景”之妙。中国书法也讲究:瞬时求变,随势应变。书法,蕴涵着一种强烈的音乐节奏感。这种节奏,虽然不像音乐舞蹈那样明显,但也不是不可感。经历过草书技法训练或审美陶养的观者,完全可以从《自叙帖》感受到在书写的这段时间里,笔锋在怀素的精熟把控下,“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入,衄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趯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喜而舒之,如见佳丽,如远行客过故乡,发其怡;怒而夺激之,如抚剑戟,操戈矛,介万骑而驰之也,发其壮。”(明代解缙《春雨杂述》)如此一个笔锋舞蹈的过程,竟是随手写来,一气呵成!这需要多大的灵性与功力!
史载,唐代人喜欢刷一堵素白之墙,邀来草书家现场表演狂草:草书家的书写过程,笔走龙蛇,有音乐的强烈节奏,也有舞蹈的奇妙动态。怀素也常常应邀而书,唐代的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记录了场景之壮观:
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
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
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
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
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
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
飘风骤雨相击射,速禄飒拉动檐隙。
掷华山巨石以为点,掣衡山阵云以为画。
(方建勋,北京大学书法教育与研究中心 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