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会祥:当代书坛有没有大师
中古以后的书法史,就是书法大师的历史,没有大师的时代,就等于没有书法。20世纪书法复兴伊始,人们对书法经典顶礼膜拜,对前辈书家仰止行止之时,就产生了“当代书坛有无大师”的疑问。90年代对“精品意识”和“代表作品”的追寻,就是对大师的呼唤,近代书法流派意识明显,纷纷别树一帜,如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也许更潜含着聚徒说法,开宗立派的强烈取向。然而,大师终由后人论定。
大师,是古代对学者的尊称,或佛尊号之一。书法大师,实际是书法大家之意。《辞源》释“大家”:“著名作家、专家。如唐宋八大家,元杂剧四大家。清王夫之《夕永堂永日绪论》外编:'艺苑品题有大家之目,自论诗者推崇李杜始。’”诗中有李、杜,如山之五岳,水之江河,绝对杰出,当然是大家。书中有王羲之、颜真卿,就像诗中李、杜,也是绝无争议的大家。如果以王羲之、颜真卿为大师的标准,则一千六百余年的文人书法史上,堪称大师者几乎可以屈指而数矣。钟、王、欧、褚、颜、柳、赵、董这些广大教化主式的大师,百年不能一遇;异代不同时,后世指认大师的标准,也多少有些变通或松动。
启功书法
成就大师的因素很多,其中社会因素或许比书法本身的因素还要重要。历史上汉碑的书丹者不具其名,只有蔡邕能够流芳百代;郑道昭被推为“北朝书圣”,王远是《石门铭》书者,然而名声皆不甚大,大师的桂冠只送给在世时名满天下的人。撇开纷纭繁杂的社会因素不论,则大师的根本依据只能是作品,学养、功夫和才华凝结在作品上,杰作奠定大师的地位;《兰亭序》就是王羲之,《祭侄稿》就是颜真卿,《黄州寒食诗》就是苏轼——经典书家和经典作品是二位一体的。
什么样的作品是经典作品?一言以蔽之,有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书法也以境界为最上,钟繇书如“群鸿戏海,众鹤游天”;王羲之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出奇入胜,不失其正,高风逸迹,邈不可及”;颜真卿书如“项羽挂甲,樊哙排突,硬弩欲张,铁柱特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如商周鼎彝,不可逼视”,皆就境界而言。尽管米芾早已嫌这样的语言引征迂远,比况奇巧,不知云何,然而历代诗话、词话、书论、画论仍乐此不疲。境界是不可言传的,能够度量、可以图绘的东西都不是境界,古人以神来之笔,点睛之法,拈出数语,期望欣赏者自有会心,自有体悟,而境界也只能存在于体悟之中。
林散之书法
然而,可以刃而言利,以火而言热,书法境界不论如何高妙,又终究在“白纸黑字”的客观现实之中,法是产生、体现道的唯一途径。就像诗,不论如何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传达其意旨的,却是手而可扪、口而可诵的文字。释、道两家都主张不立文字,传灯在乎一心,然而其不立文字的主张,却正是由文字宣扬的。所以指认作品是否经典,如果说境界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话,技法却可以加以分析和解读。正如林散之说:“古人千言万语,不外'笔墨’二字。”有人甚至说古人书法以腕力大小分为大小名家,都是有其道理的。因此,以心灵感受境界的同时,以技法得失论定大师,是一个有效的途径。大师的技法是杂多的统一。所谓“杂多”,言其丰富;所谓“统一”,言其成熟。技法不够统一,则作品不算成熟的作品,尚处于“蔡卞不得笔”的阶层;技法不够杂多,则最多只能成就名家,不能成就大师。
论当代书法,要从清末民初谈起。吴昌硕、沈曾植、康有为、郑孝胥等在20世纪已经名满天下,嗣后名家蔚起,岩壑争秀,民国书法群星灿烂。从20世纪初到70年代的书法,是一曲嘹亮的交响。其中,最为杰出者,当首推于右任、林散之。于右任行书气魄之大、结字之奇,王铎以后无人抗手;草书虽脱胎怀素,而简约率意之外,已是碑派的线条,改写了碑派无草书的历史。林散之草书于文质彬彬中内含汪洋恣肆、浑厚苍茫,墨法变化神出鬼没、炉火纯青,虽“对王觉斯低头”、对傅山“不服气不行”,而忝入黄庭坚以后草书大家之列,应无愧色。
沙孟海书法
若论1949年以后书法,于、林之外,次之者当推毛泽东、沙孟海。毛泽东狂草之狂,直接怀素,虽于笔墨不甚苛细,而肝胆过人,他人终莫能及。沙孟海早年书失之霸悍,而晚岁掺以章草,变幻墨法,老笔纷披,气韵沉雄。再次为白蕉,寝馈山阴,调高韵古,“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有刘石庵、王梦楼未梦见处。论者或谓白蕉恪守山阴,未越藩篱,其实是未能克绍箕裘,于从容恬淡之外,少了些峻爽凌利,纵横争折。白蕉遂与大师无缘。谢无量、弘一、黄宾虹、齐白石等,与其伯仲间也。
在世书家,固以启功为一时硕望。启功行书清雅雄健,气度高贵,并世无二。而当此美术化风尚渐炽之时,似不免觉得少了些形变生姿。启功是毛笔著述时代的最后一人,那种被古文化所化的郁郁芊芊书卷之气,将在启功之后作广陵散绝。书坛有启功,可以揭示人们知道自己读书甚少,见识未广,那种名家或准名家夜郎自大不可一世的浮躁之气,在他精金美玉的著述、胸罗山川的见识面前,或许能稍得清凉。沙曼翁写诏版如写帖,文气满纸;魏启后写行草如书简,宛转悠扬,都已难能可贵。沈鹏草书多用隶法,味道醇厚,少了些急风骤雨,添了些放浪形骸,而林散之已在前头,恐难以后来居上。碑派无楷书大家,张裕钊失之板滞,赵之谦失之轻佻,吴昌硕、于右任、沙孟海楷书都有独到之处而不以楷书名世,所以孙伯翔楷书正有出人头地的契机。孙伯翔楷书精品,并不故露圭角作纸上杂技,而是草情隶意郁乎其中,气势磅礴而不乏隽永之致。当下已到了正书日渐消解的时代,而碑派以隶法作楷等理想并未完全实现,仍有书家不为喧嚣移其职志,筚路蓝缕,开辟正书的新境界。也许喧嚣过后,水落石出,正书书家虽时暂岑寂,反而可能赢得更长远的光芒。
当代书坛名家大都六十岁上下,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现在一般都任各省、市、区书协主席、副主席。这一代人是在“振兴中华,从我做起”口号为代表的文化热和书法热中成长起来的,对书法艺术有着真诚的热爱和强烈的使命感。他们学书之初,是在做着存亡继绝的工作,成名之后,有着各领风骚的任务。这一代人饱经忧患,阅历丰富,吃苦耐劳,勤奋超人,如果能集学养、才情和见识于一身,则风云际会,脱颖而出,成为左右一代的大师是有可能的。
然而,世风丕变,时风丕变,名家一代人也面临着不少问题。这些问题,撮其要者言之,有:先天不足者一,万不得已者一,不得其时者一。所谓先天不足,指旧学不及前辈书家,而新学不及后辈书家。而且,20世纪70年代后生人,将来势必旧学、新学尽掩前两代人而完成对五四时期的衔接。所谓万不得已,主要指社会应酬。艺术进入市场之后,名家在某种程度上要被金钱所左右。他们是第一代经营性的书法家,不再是纯粹的学人或艺术家,而多多少少要有些活动家和明星的成分。金钱是当代社会衡量人的价值的重要尺度,而追求金钱的途径可能会带来浮躁,大名家的派头往往无益于艺术,而媚世欺世的矫情更与艺术南辕北辙。也许甘守寂寞和清贫并不应该提倡,但是,反其道而行之,也可能不利于对更高艺术境界的追寻。王铎一日临帖一日应索请,吴昌硕以卖画为生,都终成大师,说明他们能够把握自己。所谓不得其时,指他们的大好青春,基本上都在做与艺术无关的事,而成名之后,新的艺术思潮已经到来。书法由“读”到“看”的转换,使“尚形”成为必然,一时生机和喧哗并至,使得这一代书家面临着变不变、怎样变、变到什么程度的选择,不可能像前辈书家那样具有一以贯之、水到渠成的从容,更不可能有前辈书家以学问、以其他事业安身立命,以书法为余事的悠闲洒脱。所以,这一代名家要成为大师,学养、才华之外,需要更大的魄力和更深刻的见识。即使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不远处还站着吴昌硕、沈曾植、康有为、于右任、林散之,如果迈不过他们的门槛,更谈何比肩古贤,播誉后世。
所以有人认为林散之之后,书法进入了一个“后大师”时代,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大师。这未免过于失望了。其实,大师总是出现在旧秩序瓦解而新秩序重新建构之时,新秩序就是在大师手中重新完成的,而新秩序的重新建构是“破”和“立”的对立统一,决不是简单的践踏古法和自我作古。谁能领异标新,作此丹凤之鸣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仍然要呼唤大师。
沈鹏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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