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不开心先生

徐东,当代作家、诗人。山东郓城人,现居深圳。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诗人街》《大雪》等,长篇小说《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出版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

不开心先生

我总是不开心,说不出为什么不开心。

有人笑着说,我看,你以后干脆叫不开心先生吧。

我觉得那个称呼不错,就说,以后你就叫我不开心先生吧。

那个人再见了我的面,就叫我不开心先生。我们一起聚会,就有了更多的人叫我不开心先生。再后来,我认识不认识,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知道我叫不开心先生了。

对于我来说,不开心先生是个抽象的存在,不开心先生住在我的身体里,生命里,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对着镜子,看着我,也像是看着不开心先生。

不开心先生面无表情,我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

我想想和他聊聊。

我对不开心先生说,瞧你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什么——今天阳光不错,不如去公园里走走。

不开心先生摇摇头说,我哪儿都不想去,什么事都不想做,我不开心。

我说,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总得有个什么原因吧?

不开心先生说,我说不上究竟是什么让我不开心——昨天晚上我想写一写诗,可发了半天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也在为此不开心。

我说,是啊,这样说来你是有理由不开心。

不开心先生说,我感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实际上已经是人到中年。我整天忙于工作,忙于工作,没有了以前所具有的激情与灵感,更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想写就能写,而且还写得不错……

我说,是的,诗是自己与自己,是诗人与读者之间的一种隐密的交流——可是说真的,我现在倒觉得,诗可以写,也可以不写——我们走出家门,去大自然中感受那些诗意的东西不也挺好吗?

不开心先生说,说得是,写和不写都没多大意思。我从来也没有写过真正像样儿的好诗——我辜负了自己,辜负了世界上美的人和事,现在的我看什么都是灰色的,甚至觉得活着也没有意思。

我说,事实上,我们是一个人。只不过我是理性的,现实的,你是感性的,理想化的,我们都很可怜的,因为我们想过着诗意地栖居的生活而不得。

不开心先生说,你说得不错,我们是一个人。你原本是个善良纯粹,内心充满了爱,也积极向上的人,可后来的你变了……你没有坚持自我,因为你选择了世俗的生活,有了老婆和孩子,有了房子和车子,每天都想着如何赚更多的钱——你冷落了我。

我说,对不起,我冷落了你,也等于是冷落了自己。但我要生存,要发展,又怎么能任性地照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去活呢——要知道,你不快乐,也让我不快乐。我脸上的笑,都是假装的,因为没有谁喜欢我整天阴沉着脸。

不开心先生说,是啊,是啊,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是在责备你,因为我们实际上是一个人,无法分开。不过我相信,对于每个有肉体也有灵魂的人来说,他要尊重的只有内心的现实——他要快乐起来,没有谁能让他不快乐,正如他想要写诗,没有谁能让他不写——除非是我——你要重视我的存在,尽可能地把时间与精力倾注在我的身上,不然我就不快乐,我不快乐也等于是你不快乐。

我认真地说,对不起,我能感受到你为我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

不开心先生说,我总不能不顾及你的想法,你的感受,你的选择,正如你现在希望我快乐起来,希望我出去走一走,是一片好心,可事实上我只想静静地发呆……说真的,我越来越讨厌你,因为你变得虚伪,得过且过,这会让我感到,世上有许多人和事都是那样的不值得。

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尽管世间有许多不值得,可我们还是要爱着,那怕是虚伪地爱着。正如你不见得喜欢我,我也不见得喜欢你,可我们是同一个生命体,不可分割。

不开心先生气愤地说,我死了,我们就可以分开了。

我说,也许死是一种理想的归宿,凡是人皆有一死……

不开心先生说,你永远理解不了我,也永远理解不了你,不过多说无益,让我们继续合作上一段时间吧。你假装你开心地活着,我继续当我的不开心先生。

我说,说什么都是白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吧——我何必征求你的同意,我说走就走。

说完,我穿上衣服,从家里走了出去。

我所在的大都市高楼林立,宽敞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我想,那只是表象,而不是人人都需要的某种内在的,诗意的存在。好在一个个孤独而有爱的人,尚且还有着隐隐的对诗的渴求——那是他们生命深处对灵魂的渴望。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不开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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