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鹳雀楼行吟(散文)
一
五月的黄土高原,澄澈明净。
蓝蓝的天幕上,漂浮着微微流动的云朵。那云朵像是我家乡江南太湖中的帆影,又像是乡人黛色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它们像是走在广袤原野里的羊群,松松垮垮地不断变换着队形。淡紫、浅黄、暗蓝、清灰、乳白,在太阳辐射的光和热里,它们不断变换着颜色,互相渗透融合,向大地上投下阴影。
一阵清风,从远处的山谷吹来,风声里夹杂着歌唱,那是布谷鸟的叫声。风儿,还送来微微清香,那是麦草的味道、松脂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风是天地间的常客,是宇宙之神的呼吸,它也是生命的媒婆,有了风,才有了绿草、花红,才有了喧闹、有了骚动、有了天籁之声。
如今,我就在这流云下、清风里,独立高楼,远眺云烟朦胧的中条山,看如丝如带、明灭闪烁的黄河向东奔流。天地苍茫、无垠无限,极目远望,天地合成一条细绳。
我凭栏望远的高楼,正是黄河岸边唯一的文化名楼——鹳雀楼。千里迢迢从小桥流水的江南,来到苍茫雄烈的西部黄土高原,为的就是一睹它的神秘容颜。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是我儿时就会背咏的诗句。傍晚的夕阳依偎着远山,渐渐落下,滔滔黄河翻滚着浊浪,奔向远处的大海。如果要把大好河山都吸入眼中,那就要再上层楼,站得更高。老师说,这首诗“独步千古”,堪称是“登高诗”中的绝唱。诗人王之涣因鹳雀楼而百代留名,鹳雀楼因此诗而千古流芳。
正是因为有了王之涣的诗句,黄河边上的鹳雀楼,才能与长江畔的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比肩而立,跻身中国古代四大名楼之中。
教我小学语文的安老师是个河北人,幽默又博识。当年他为我们讲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联警句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后世有个秀才,读了王之涣的诗,觉得五字句太过简洁。于是自恃“高明”,一反原诗的意思,改成七字句:“到此已穷千里目,何须更上一层楼?”众人见了,都说他狗尾续貂,狗屁不通,是不思进取。清朝雍正朝军机处章京鄂容安知道了,又复反其意,将此诗改成:“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虽说尚显啰嗦,却也别开生面。
站得高,看得远。这是观赏风景的道理,也是人生意境的哲思。
鹳雀楼上,除了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外,其实还有另外两首同题诗。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涣、畅诸三篇能状其景。”沈括所推崇的三人同题诗《登鹳雀楼》,各有千秋。
李益诗云: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畅诸诗云:
城楼多峻极,列酌恣登攀。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人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还。
王之涣的诗,就是那首“白日依山尽”了。
李益诗感伤,畅诸诗清远,王之涣的诗积极进取,比较起来更胜一筹。李益、畅诸都是盛唐的著名诗人,王之涣能够独立其中,并非浪得虚名。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上说:“之涣,蓟门人,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少年,击剑悲歌,从禽纵酒。中折节工文,十年,名誉日振。耻困场屋,遂交谒名公,为诗情致雅畅,得齐、梁之风。每有作,乐工辄取以被声律。”这样看来,王之涣初时,应该是个问题少年,专门交结豪门子弟、架鹰打猎,纵情醉酒,击剑高歌。后来他改变志向,十年苦读,终于成就为诗情高雅畅达的著名诗人。
王之涣为人狂放不羁,他的诗句也慷慨雄奇。据说他与王昌龄、高适是不分彼此的好朋友。有一次他们几个在酒楼相聚,当时著名的歌女们也相继来会。王昌龄等人说:我们都算是有名的诗人,却从来不分彼此。现在可以听听这些歌女唱诗,谁的诗被唱得多,谁的名次就排前边。大家点头称是。于是,一位歌女唱了王昌龄的两首绝句,另一位歌女唱了高适的一首绝句。正当两人得意之时,王之涣说:这些歌女唱的都是通俗的曲子,算不得什么。此时,一位漂亮的歌女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接着又唱了两首绝句,也都是王之涣的诗。三个人不由得哈哈大笑。王之涣趁机得意地喊道:乡巴佬,我的话难道是瞎说的吗?歌女们不晓得这位先生为啥笑得如此恣意,待问明缘由,不由得一阵惊喜,全都上前施礼说:肉眼凡胎,不知神仙驾临。才子佳人们一起开怀畅饮,据说是酣醉了整整一天。
王之涣的狂放绝非妄自尊大。他的诗句不同于同时代诗人们描写江南水乡的袅袅娜娜,柔媚清丽,而是具有一种边塞的美,野性的美,高远的美,豪迈的美。水在流,云在飞,羌笛悠悠,山高万仞。他诗中的意境,动情而不哀婉,旷远而不寂寞,厚重而又灵动,足以升华人的精神,感动人的灵魂。
“海到天边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登高望远似乎是中国文人的一项特殊雅好,一种特别情怀。所以,不论古今,文人们总是喜欢登高,他们不但登山,也登楼、登台。凭栏远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仿佛只要站上高处,就能使自己目光更开阔,胸襟更豁达,情怀更豪迈。
如今,我站在鹳雀楼上,遥望远山如烟,黄河似带,平林漠漠,鹳雀飞飞;遥想王之涣当年,携手诗友,欣然登台,“目之所及,心之所致。”看山河壮美,叹沧海桑田,发家国之叹,感兴衰之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该是多么潇洒豪迈。那些发自肺腑的壮美诗篇,今天读来,依旧让人荡气回肠,感慨无限。
二
鹳雀楼始建于南北朝时的北周时期,时间在公元557年到571年之间。故址在旧蒲州城西门外的黄河滩地上,也就是今天永济市蒲州古城西向的黄河东岸,是一座高大的军事瞭望台。《蒲州府志》记载:“鹳雀楼旧在城西河洲渚上,周宇文护造。”唐代李翰的《河中鹳雀楼序》说:“宇文护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遐标碧空,影倒横流,二百余载,独立乎中州,以其佳气在下,代为胜概。”
鹳雀楼,楼高三层,因其高台重檐,气势宏伟。登楼远眺,太行如烟,俯瞰脚下,大河奔流,身有腾空欲飞之感,故名“云栖楼”。又因其置身黄河沙洲,沼泽密布,有水鸟常栖于高楼之上。此鸟似鹤,嘴尖腿长,却无丹顶,乡人称其为“鹳雀”,故“云栖楼”又称“鹳雀楼”。
建造鹳雀楼的是北周开国大将宇文护。这位曾经三次废杀皇帝的鲜卑族将军,堪称“屠龙”将军。今天的运城市,古称蒲州,是黄河岸边,四围群山中一块无险可守的平坦盆地。蒲州“扼天下之吭”,正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也是游牧民族骑兵驰骋鏖战的古战场。千百年来,连年的战火不时地在此燃烧,每当改朝换代,这里就狼烟四起。
为了镇河守地,宇文护发动兵民,在华山与中条山中间的黄河滩地上,修建起高大的军事瞭望塔,以防外敌奇袭。不料想,这座军事建筑,历经隋唐、五代、宋金700余年,因其“遐标碧空,倒影横流”的雄姿,竟然成为中州大地上独一无二的登高揽胜之地。
遥想当年,大唐兴盛之时,秦晋一家,长安繁盛,中条山花红柳绿,黄河岸波澜不惊。文人雅士、诗人骚客,骑驴牵马,络绎而来。他们登临鹳雀楼,把酒舞剑,吟诗作赋。风铃响脆,鹳雀欢歌,大唐的金石之声,响遏行云,唱响的是大男儿的英雄本色。
宋人高雅,从汴梁溯河而上,携手歌姬,把酒问天,人生静好,犹若花开。宋词清丽,宛如星光熠熠,花瓣点点……离开鹳雀楼不远,古蒲州城里,有一座普救寺,元代戏剧家王实甫演绎的《西厢记》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花光明艳,月色如银。鹳雀楼上是否也有才子佳人的爱情传奇?
站在鹳雀楼上,凭栏远望,我的思绪,正像鹳雀飞入云际。千百年来,鹳雀楼上,曾经有过多少欢歌、悲歌、爱歌、恨歌?有过多少阴晴圆缺,有过多少壮怀激烈?
这块河东之地,古老而苍凉,扯开历史的天空,透过历史的风云。你会感到古人类旧石器的浓烈气息,正从180万年前的西侯渡扑面而来;那层层紫色云气里,不断幻化着伏羲、女娲、黄帝的故事;尧舜的帝王之风徐徐吹拂,击壤之歌响彻桑下田中;大禹王化身熊罴治水,腾身在黄河浪涛里;如今,河东的山崖峭壁上,还遗留着周秦先祖创业的痕迹。
远处,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一位骑驴的老汉,他经过的那个高岗,或许昔日正是“落日照大旗,风鸣马萧萧”的隋文帝战阵。近前,一位牧童正赶着羊儿回家。他坐下歇息的那汪水洼,或许统领大军征东的唐太宗曾在此处饮马。
公元1222年,元金两军在山西鏖战。蒙古元帅木华黎出兵云中,连克晋阳、平阳,直逼河中府蒲州城外。元军都元帅石天应挥军猛攻,城破。金军统帅侯小叔退守中条山。次年正月,侯小叔率军夜半登城,收复蒲州。石天应败死。蒙古军发步骑十万,复仇而来,再次攻城。这一战,蒲州城硝烟弥漫,箭镞如蝗,血肉横飞。州城陷落之前,夜半,侯小叔下令烧毁鹳雀楼和蒲津渡浮桥。顿时,烈焰冲天,火光照亮了半个蒲州城。夜空下,这座曾荣耀华夏七百年,名噪九州的鹳雀楼,灰飞烟灭,从此消失不见。在此之后的将近八百年里,鹳雀楼只剩下了王之涣那首二十个字的不朽诗篇。
河东这块耸立过鹳雀楼的黄河大转弯处,曾经以萧萧风声、滔滔浪吼,奏响历史的交响乐。在这鸡鸣三省的秦晋豫交界处,总是连绵不断地燃起战火,匈奴来过、鲜卑来过、突厥来过、羯人来过、氐人来过,文明之花,开了败,败了再开。他们在血与火、刀与剑中,生长传奇,生长欲望,变成梦幻,直到他们都融入华夏民族的血肉与灵魂之中。
走下鹳雀楼的时候,回眸一望,你能感受到的是沉郁、苦涩还是骄傲?这些感受我都没有,只是觉得肩背之上,或许多了些历史的神秘与苍凉。
三
从小我就对鹳雀楼充满向往。促成我登临鹳雀楼的,当然是王之涣那首生气弥漫、沉郁雄浑的不朽诗篇。能够登临鹳雀楼,我有些兴奋,也有些失望。兴奋是因为能够一亲这尧舜禹三王之都,登楼望远,感受当年诗人纵笔挥毫的快感;失望的是,我登临的鹳雀楼与当年宇文护的鹳雀楼,已经没有多少历史的缠绵。
斯楼已在790多年前毁于战火。如今我眼前的鹳雀楼是2002年9月,新建的仿唐混凝土建筑。我不可能再看到北周时期鹳雀楼的雄姿、见到王之涣题诗时斯楼的真颜。
当年王之涣题诗时的鹳雀楼,就近在蒲州城边,盛唐时的黄河蒲津渡,距离蒲州西城墙不过百米,鹳雀楼下就是滚滚黄河东流水。而今,沧海桑田,黄河已经向西移去十多里,往昔鹳雀飞落的沼泽沙洲,早已变成了碧色参天的庄稼地。历史上,黄河就像是荡秋千一样,摇摆在华山与中条山之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成语,就出在这里。
如今,新建的鹳雀楼耸立在距离蒲津渡原址西边数千米的庄稼地里,已经没有了黄河、古渡、洲渚、飞鸟的景观意境,有的是现代意义上的建筑审美意识。楼顶,鹳雀楼几个大字,是领导人的题词,不说艺术,却也权威。有人说,鹳雀楼不该复建。就算要建,也应建在原址上。不过有斯楼总比没有好,不然,让文人雅士到哪里去发思古之幽情?据说,新楼比之古楼高出许多,更加雄伟壮观。四野空旷,一楼独立,登临远望,满目空阔苍茫。
现在的鹳雀楼景区,说得上是古今掺杂,土洋结合。走进景区正门,一座形似江南形制的三孔石拱桥,独立在人工湖上。桥宽五米,有汉白玉雕栏。石桥两边的湖水仿佛鹳雀张开的双翅,湖边有硕大的鹳雀水泥塑像,故名鹳影湖。湖畔广植垂柳、青松,加上不知名的灌木,倒也郁郁葱葱。小桥、流水,树影、楼影,让人忘了身在黄土高原,倒像是置身在江南水乡。过桥前行,是一阔大的广场,广场的中轴线两边,是棋盘状的植物园,独居匠心的园林设计者,将园中植物,布置成莲花纹、石榴纹、如意纹、蝴蝶纹……的仿唐图案。而广场的尽头,就是高73.9米,建筑总面积33206平方米的新建鹳雀楼。
与长江边上,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整日游人如织,挤挤挨挨的喧闹繁华不同,黄河畔的鹳雀楼却是车马稀疏,游人寥落。
这座宏大的仿唐建筑,全身钢筋水泥。青瓦金檐,朱漆梁柱,重重地立于基石高台之上,华丽而稍显粗糙。楼层明三暗六,飞阁流丹。四层与六层有回廊环绕,楼顶为十字歇山。新建的鹳雀楼虽高,却不必畏难,登楼者可以乘电梯,须臾直达楼顶。少了古人登楼的辛苦,却也没了“更上一层楼”的雅趣。
要进鹳雀楼,先要拾级而上,走过369级台阶,就进入鹳雀楼的明堂。一层,迎面墙上是一幅展示古代蒲州旧景的巨大画卷,宫墙,楼观、街市,给人无限遐想;二层,是一组栩栩如生的雕像,有“女娲补天”、“大禹治水”、“杨玉环与李隆基”、“莺莺听琴”、“司马光砸缸”,还有吕洞宾、关羽、柳宗元等古代蒲州名人的塑像。三层用场景塑像,再现了古代蒲州运城的四大支柱产业——酿酒、制盐、冶铁、养蚕。四层是照片和字画。昭示人们有古代文人雅士与现今各级领导,曾经到此一游。五层是古代鹳雀楼的模型和现今长江边上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的图形。六楼,就是顶楼了,楼的西南角,有唐代诗人王之涣当年做诗情景的青铜塑像。鹳雀楼内五层皆门窗紧闭,唯有六层可以举目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