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假如安藤忠雄给教堂涂抹五颜六色

撰 文丨鹿卡卡

编 辑丨美   圻

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是以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创作《沙丘》(Dune)的,花了六年时间才完成。

在这部软科幻小说中,赫伯特最主要的贡献是设定了一个规模庞大的体系。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除此之外,这个最初还只是神神叨叨渐而变得神棍的小说基本上没有多少阅读价值和乐趣,同样的道理还适用在《海伯利安》(Hyperion)上。

所以,被电影打动的观众实在是没有必要在读完第一部《沙丘》后再去浪费时间了。在发表前,《沙丘》被二十多家出版社退稿,并不是因为小说本身的质量,而是因为它实在与市场的口味潮流太格格不入了。

《沙丘》

一个编辑就这样评价:我可能犯了十多年的一个错误。

出版后,小说大获成功,获得了1965年的星云奖和1966年的雨果奖,截至2016年,它的销量大概有两千多万。

好事的好莱坞当然不会放过这块香料。

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

七〇年代,制片公司买下《沙丘》的版权。达利——没错,就是那个留着怪胡子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达利——出演过书中的“皇帝”一角

对了,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也被制片人选中担任这部电影的导演,然而因为不堪忍受漫长的前期拍摄,他最终还是选择退出了这个项目,转而投入到了另一部作品中去,这部电影叫《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热衷萨满的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执导过达利出演的《沙丘》

而大卫·林奇(David Lynch)在1984年拍了《沙丘》。

尽管电影本身得到了赫伯特的肯定,但这部成本四千万的作品的票房只有三千多万,不仅在商业上一败涂地,还遭到了舆论的抨击。

拍出超过三个小时的成片的大卫·林奇最后被环球公司剥夺了最终剪辑权,许多年后,他对此依然耿耿于怀,拒绝参与制作导演剪辑版。

大卫·林奇版的《沙丘》

但是,好莱坞的制片商们依然不死心。

派拉蒙为《沙丘》立项的预算有1.75亿美元,几经周折,没有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结果,这个项目延宕三年终于在2011年夭折了。

终于,华纳揽下了这件瓷器活。问题或许是,它有金刚钻吗?这家公司历史上本土票房最高的二十五部电影里,在2013年之后只有一部《海王》(Aquaman)的投资超过了1.5亿。

新《沙丘》的成本则是1.65亿美元。在经历了两次延期和在流媒体公布播出的风波后,这部电影终于问世了。这不是德尼·维勒洛伍(Denis Villeneuve)第一次拍科幻片,不是他第一次和华纳合作,也不是他第一次拍超过两小时的商业大制作。

《沙丘》

四年前的《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片长163分钟,成本最高接近超过1.85亿美元,华纳负责北美地区发行,结果,美国和加拿大的票房总计只有九千多万美元。

北美上映第一天,《沙丘》只比《银翼杀手2049》首映票房多了不到五百万美元。观众现在看到的只是维勒洛伍《沙丘》的第一部,而在电影上映前,华纳就把情况向导演挑明了,只有流媒体上收视够好,第二部才有得做

为赛博朋克电影拍完结曲的时候,维勒洛伍大概不会料到,自己的作品也有可能陷入数十年后藉由别人完整呈现的窘境。尽管在商业上的成就不显著,但是,维勒洛伍的作品向来自有一种特质。

从成名的《焦土之城》(Incendies)开始,这位加拿大导演的作品就始终聚焦在人的关系上。一种疏离感存在于角色之间,在人物与环境间,也在时间和历史概念之中。

在悬疑片《囚徒》(Prisoners)里,寻找失踪子女的父亲、被虐待胁迫的嫌疑人以及警察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漩涡,每个人都按照自己认可的逻辑在自己选定的轨迹中与周围的人和环境周旋。这个漩涡存在并不停息的原因便在于,每个人都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全力排斥可能否定自己所信的,女儿失踪这个非日常的事件引发整个日常生活的崩塌。

《囚徒》

正是这种寻常中的异常引发的波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并发展起来。在《边境杀手》(Sicario)里,这表现得更明显。恪守法律秩序的女特工、专门执行黑色任务的特种部队老兵以及一心向毒枭寻仇的前缉毒警察又构成了一个同心圆,乍看起来,他们的目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打击毒贩。

然而,在毒枭控制的无法无天的地区,正常的规则和准则都已经失效,在这样一个完全与正常理性认知相宜的环境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陌生。于是,通过国土边境时,倏忽发生转瞬即逝的杀人与枪战在当地报纸上甚至都算不上新闻。经历一系列变故后,女特工最终被胁迫签下了同意书,她并不是认可屈服于这个环境中的规则,而是,她自己也清楚,自己与这样的环境根本是冲突的。

《边境杀手》

人与环境,在冲突中又相互融洽。

到了《银翼杀手2049》,特工K始终拒绝复制人的身份认同,于是,当他抓住一颗似是而非的救命稻草,便不惜与整个体系对抗。真相揭晓时,自认为的使命和宿命不过是一个误会,轰然崩塌的不是K的信念,而是存在意义上的K本身。

人的出生/制造的意义和真实性已经不再是确凿无疑的,过往的历史和记忆也在时间的维度上逐渐解体模糊,这从根本上谋杀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大依据。正因为这一点,K不止是悲剧的主角,而其本身就已经是一出悲剧。人与自身也产生了距离,他人便成了真实的地狱。

《银翼杀手2049》

在维勒洛伍过往的作品里,故事、角色和艺术设计都是围绕人物关系来展开的。但在这部《沙丘》里,保罗·厄崔迪与周围的关系变得异常简单。这个被视作救世主的年轻人一面在不时出现的异象中预见未来,一面又要在不断变动的现实中拷问自己:宿命就是必然如此,必然按部就班去遵循的吗?

到了电影末尾,保罗终于决定,决定命运的不是未来的闪影,而是当下的抉择,于是,他在电影中第一次也是唯一凭借意志主动行动。在片中,保罗更多地是一个说话的工具,说一些让在场的人由衷感叹“得亏你是公爵儿子,不然别人说这种屁话早就被打死了”的话。哦,不对,还有就是他第一次就穿对了蒸馏服。当时,变时裁决官凯恩斯还对此惊讶不已。

甜茶饰演《沙丘》中的保罗

这种塑造角色的手段,我们在《火影忍者》里看过,在《进击的巨人》里也看过,在无数腔调男主角血统的少年漫画里都已经见识过了。没错,这就是为了单纯展现主角天赋异禀生而知之。别的角色的存在就是为了烘托他而已。没错,这就是保罗在电影里大多数时候出现的意义,就是为了展现这个日后成就一番皇图霸业的男人的每一个闪光点。

扮演关键角色的赞达亚(Zendaya)排在演员表第三位,但她在片场就拍了四天,包括画外音在内,她在片中的戏份总共只有六分十四秒。全片有且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保罗,保罗的塑造又是如此扁平,再配合饰演保罗的年轻男演员单调平面乏味的表演,全片仿若一个从金属转型到流行的乐队为新歌迷举办的演唱会。既蹩脚又拧巴,同时还很无趣。

如果为这部电影起一个时髦轻小说的题目的话,那应该是《关于年轻人在家族陨落后如何从沙地中崛起这回事》。

当然,《沙丘》一无所取。艺术风格向来是维勒洛伍为人称道的特长。对空旷环境中的宏大物体的展现,对冷峻凌冽的美术场景的运用,以及曾经和约翰·约翰逊(Jóhann Jóhannsson)堪称天衣无缝合作的极简的配乐。这些特色都成为维勒洛伍作品的重要标志。

《沙丘》

但是,过往内容和形式上相互的融合在《沙丘》里却反而成了一种累赘,角色故事的单薄和突出的艺术风格之间互相冲突,就像用工笔将毕加索、达利的作品“完善”为色调艳丽、构造清晰的明信片上的张贴画一般。

以前看维勒洛伍的科幻电影,我想象一个投身装置艺术的安藤忠雄会是怎样的。看《沙丘》时,我想,不会有人钟意一个为教堂里安上五彩斑斓的彩色玻璃的安藤忠雄吧。

但再一想到连卢浮宫金字塔都有人喜欢欣赏,便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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