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风雨人生
又到了农历十月二十五日，不知不觉姥爷已经离开我们十二年了。每当我想起姥爷的时候，他的音容笑貌就会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里总会涌起莫名的忧伤和太多的感动。
姥爷这一辈子，虽然不是活得轰轰烈烈，却也是在附近十里八村有着响当当的名声。只要一提起台子刘先生村的刘长恭，绝对是让人竖大拇指的人物。
姥爷是个极其平凡的人，他历经了人生太多的风雨，在我心里，他有着太多值得诉说的故事。
姥爷只上了三年学，在当时也算是识字有点文化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那个年代，没有化肥，地里的庄稼就靠大粪。大概姥爷十三岁那年，太姥爷让姥爷挑着筐子去捡粪，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姥爷可不愿意干这脏兮兮的活。
于是，他就一个人偷跑到了济南。十三岁的孩子，步行跑到济南，也是毅力惊人呢。去了济南之后，首先要考虑吃饭问题，大老远就看到一个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姥爷跑过去一看，原来，这家店里要找学徒的伙计。姥爷心想，我在济南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在此做个伙计，也能混个吃喝。想到这里，他也跟着排在了面试的队伍里面。面试的速度也挺快，不一会就轮到了姥爷。一进门，就看到掌柜的坐在太师椅上，桌子边上放了一杯茶，那杯茶在桌子边沿，似乎一不小心就随时掉在地上。姥爷赶紧往里推了推茶杯，然后给掌柜的鞠了个躬，算是和掌柜的打招呼。掌柜的看着很和气，问姥爷家是哪里的，几岁了？姥爷一一作了回答。然后掌柜的就说，就你了，留下在这里做学徒伙计吧，好好干啊。
原来，桌上那杯茶水，就是面试的题目。为的就是看看新伙计是不是机灵、有眼色。
这样，姥爷就留在了那家店里做了学徒伙计。做学徒伙计没有工钱，那个时候能吃个饱饭，也很满足了。年底的时候，掌柜的看姥爷这一年来表现不错，就给他买了个圆顶的小毡帽和一双方口鞋，寓意就是从头打扮到脚。也算是掌柜的对伙计年头到年尾工作的奖励。这也足够姥爷回家跟家里和村里的同龄人显摆一阵子的了。
在这家店做了近三年的伙计，姥爷机灵好学，掌柜的也非常喜欢他，教会了他不少了东西。姥爷见时机成熟了，便不想再做伙计，想自己做点小本生意。和掌柜的说明心意，掌柜的很通情达理，一口答应帮姥爷联系货源。自此，姥爷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历程。
老爷的创业是极其艰难的。姥爷步行从济南批发了香烟百货，背回来走街串巷地叫卖。毕竟是小本生意，也赚不了多少钱，却是非常辛苦。
姥爷串乡卖货有时候会下去很远。有一次他到了台子的一所学校附近，学校里驻扎着国民党军队，当姥爷吆喝着卖烟的时候，让几个士兵截住了。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能是那些官兵的对手，袋子里的烟让他们哄抢而光。姥爷回家和太姥爷他们哭诉，家人都说别要了，破财免灾。可姥爷就是不服气。
第二天，姥爷一大早又去了那所学校，那些士兵见姥爷来了，挡着不让姥爷进门，姥爷就在学校门口使劲吆喝。最后还真把他们当官的吆喝出来了。姥爷说当时也不知道那个是什么官职，反正一看就是当官的。姥爷就发挥了小孩子的脾性，又哭又闹，把那些士兵怎样抢走了他的烟哭诉给那个军官。那个军官很通情达理，然后集合起队伍，把那些士兵训斥了一顿，说谁抢了姥爷的烟赶紧交上来，已经抽了的，用钱补上。当官的下令了，谁敢不从。这事就这么圆满处理了。回家后，太姥爷把姥爷狠狠训了一顿，要是那个当官的不那么好脾气，给你个枪子吃怎么办？真不知天高地厚！话虽然是那么说，家人们还是高兴得不行，烟要回来了，还收了几盒烟钱。
现在流经魏桥的小清河已经污染严重。昔日的时候，小清河航运非常繁忙，是商家贩运货物的好去处。一日姥爷途经小清河，看到河边停泊着一艘货船，船上的贩商愁眉不展。姥爷自小就是个热心肠，就凑上前去问：“老板你这是怎么了？”贩商唉声叹气地说：“一船盐巴愁着卖不出去呢。小伙子，看你也像个买卖人，这船盐你帮我卖了吧。”姥爷说我有心无力啊，我没有那么大本钱，我帮不了你。贩商和姥爷一来二去，越谈越投机。最后贩商说：“小伙子，我看你是个憨厚实在的人，咱俩也挺投缘，这船盐我就给你了，你卖了给我钱，我信得过你。”
虽然那几年姥爷做的都是小本买卖，但是也积累了不少销售经验。销售那一船盐也不算是难题。就这样，姥爷凭借这一船盐，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
姥爷也有英雄梦。姥爷十九岁那年报名参军了，成了一名光荣的战士。过了几年就爆发了抗美援朝战争，姥爷响应国家号召加入了志愿军的行列，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他当时被分在67军199师596团机炮连，担任班长、射手。战场的激烈场面比电视剧演得可要严峻，姥爷说，咱不做孬种，在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战场上他不畏艰险，浴血奋战，经历了九死一生。
一日，姥爷正和几个战友在山坡上走着，突然来了一架美军飞机 扔下来一颗炸弹，姥爷赶紧卧倒在一棵灌木下，“轰”的一声炸弹炸开了。姥爷只觉得震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姥爷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四下里静静地，只见那几个战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姥爷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回音。他想坐起来，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身上的剧痛让他判断不出哪里伤轻伤重。动了动腿和胳膊，感觉还能爬行。姥爷心想，我必须在天黑前爬到营地，不然就要死在这里了。恶劣的环境下，人的求生欲望特别强大。姥爷艰难地爬行着，疼痛让他几近晕厥，但他不敢懈怠，他怕一旦停歇就再也醒不过来。
终于，姥爷连滚带爬地回了营地。当时部队忙着和敌人对抗，营长一看姥爷跟个血人一样，赶紧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给姥爷包在头上。简单包扎了一下后，营长说，你快去红十字会医院。
红十字会医院距离营地有三四公里，当姥爷远远地看到那个红十字的旗子时，疼痛、饥饿和干渴已经让他发不出声音了。姥爷使劲挥舞着双臂，终于被哨兵发现了。当担架队人员跑到姥爷跟前的时候，姥爷知道自己有救了，他再一次晕厥过去。担架队把姥爷抬到了红十字会医院的山洞，姥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了过来。
当被转移到后方医院的时候，才知道有块炮弹皮打入了胸腔。因为距离内脏太近，有一部分弹皮插入肺部，需要马上手术。开始的时候，给姥爷做手术从腹部拉开了十五公分的口子，取出了部分弹片。当时医生说，为了保命，弹片没办法一次取干净。后来姥爷到棉站工作时，人们一直误认为他是肺结核，直到去检查，才知道是体内存有弹片的缘故。在济南优抚医院，又做了一次手术，从背部拉开一个十多公分的口子，因为有肋骨阻碍取出弹皮，医生只好去除了姥爷的两根肋骨，自此姥爷少了两根肋骨。
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姥爷在战场上还被炸掉了右脚上的大拇指，就是这根大拇指，差点要了姥爷的命。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各种药品和器具紧缺。姥爷炸掉大拇指后，因为没有及时进行治疗，得了破伤风。由于当时缺医少药，条件艰苦，医生在很无奈的情况下，便把姥爷推到一边暂时放弃了治疗，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能这样。有个拄着双拐的病号正从那里经过，随口就问这个破伤风战士是哪里的，听说是齐东县的，原来是老乡啊，那个拄双拐的赶紧找人把姥爷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原来拄双拐的是九户的，姓刘，老乡之情战友之情，最后成了一辈子的兄弟情，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姥爷一命。
这时候的姥爷已是生命垂危了，他牙关紧咬，喂不进水饭。刘姥爷并没有放弃，他把饭嚼碎，口对口地喂给我姥爷吃。虽然姥爷咽下去的没有吐出来的多，毕竟咽了一些。刘姥爷每天不厌其烦地照顾姥爷，鼓励姥爷一定要坚持住，要活着回去见家人。也许是上天对姥爷的眷顾，也许是刘姥爷的仁义打动了上天，姥爷竟然在刘姥爷的照顾下，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姥爷在辽宁丹东医院医治了半年，才慢慢康复。当时姥爷受伤的时候，家里收到捎回来的信儿说姥爷被炸掉一条腿。当姥爷从部队回来时，村里也接到上级的通知，村里人都准备好了担架，敲锣打鼓前去迎接。当姥爷从车上走下来，太姥爷看到姥爷双腿好好的，高兴地抱着姥爷哭了。天赐啊，是老天赐给我一个完整的儿子啊，以后你就叫天赐啦。村里的人也都为之高兴，从此姥爷的号就叫天赐。
回国后，姥爷和刘姥爷都安排了工作。刘姥爷被安排到了信用社，因为不识字，安排到信用社后很不适应，自己要求回家种田。姥爷被安排到了收棉站当会计，也算是生活有了保障。刘姥爷辞职回家后，队里分的那点粮食根本解决不了温饱，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非常困难。姥爷就把每月自己的生活费拿出一部分给刘姥爷送去，然后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其他两顿吃咸菜喝白开水。姥爷好学，接受能力强，算盘打得快又准，字也写得特别好。
作者姥爷的全家福
因为在战场上姥爷肺部受过伤，姥爷会经常咳嗽。收棉站的同事私下里说是肺结核，怕传染，都孤立姥爷。姥爷是个乐观的人，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敌意，他也不愿意自己生病然后伤害到无辜。棉站的院子很大，有不少闲地。姥爷就一早一晚的就把地开垦了出来，种上各种蔬菜。来送棉花的都是架着牛车或者马车来，在棉站闲来无事，姥爷就挑着篮子满院子捡粪，然后把捡来的粪撒在菜地里。
姥爷常说人勤地不懒，蔬菜地让姥爷打理得长势喜人。棉站食堂吃不完那些蔬菜，姥爷就让人卖了换成钱，然后买些肥皂和毛巾分给棉站的工作人员。日久见人心，慢慢的，大家对姥爷亲近了不少。好人有好报，姥爷后来去济南优抚医院又做了一次手术，取出了体内残存的弹片，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咳嗽病竟然好了。
后来姥爷被调到饭店当经理。姥爷在饭店当经理的时候，不少人背后搞点小东西，占公家便宜。饭店不缺的就是饭食，在那吃不饱的年代，吃饭是大问题。姥爷常开会不点名地敲打他们。姥爷常说，不是实在逼不得已，谁会不要脸皮做那种事，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文革期间，那几个爱赚小便宜的没有逃脱惩罚，偷偷来找姥爷出面求情。姥爷因为一直坚守本分，所以在文革期间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
后来姥爷又去了供销社当经理。那时候物资紧缺，什么都需要票，布要布票，肉要肉票。所以好多人求着姥爷来采购物品，姥爷这人比较顽固，困难的人，他主动去帮人家，送礼求他办事的他反而撵出去。好多人都背后说姥爷傻。姥爷说，傻就傻吧，咱心里踏实，咱晚上睡觉也踏实。
供销社出去进货，那时候没有汽车，都是用马车。因为距离黄河近，走的路都是沙土路。每次进货的马车来了，姥爷先不让卸车，他都围着马车转一圈，然后才让卸货。一次，姥爷围着马车转了一圈，问进货的人：“你路上停车了吗？”进货的说：“停了。”“停车干吗了？” “停车上厕所了。” 姥爷说：“你立马给我回去，把少了的货给我拿回来！”送货的一愣：“你怎么知道货少了？”
姥爷笑了，姥爷说，一路都是土路，车上的货就落一层厚土，东西少了的地方肯定土少或者是没土。送货的只好乖乖把货拿了回来了。
原来，送货的确实在路上上厕所了。沙土地比较好挖坑，他把东西挖了个坑埋起来，然后尿了泡尿做记号，下班后再偷偷把东西拿回家。
说起姥爷的侦探能力，还要说姥爷错失了一次去县公安局的机会。当时调令都下来了，因为家里的人口太多，老少一二十口人需要照顾，姥爷就没去公安局，一直在供销社待到退休。
有次在上班的路上，姥爷遇到一个学生。姥爷看人家走着，就顺道用自行车驮着人家。路上闲聊，姥爷问：“在哪读书啊？”“师范。”“啥时候毕业？” “没钱交学费，明天就不去上学了。” “怎么能不上呢，多可惜啊！需要多少钱？我帮你交上，不完成学业还行吗？将来毕业就在咱们这里教书多好！” 就这样，这个学生毕业后，真的回到了姥姥村里教书。
姥爷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满足。当时根据姥爷的负伤程度，上级给定了个二等乙级残废。姥爷说，我也没给国家做多大贡献，已经给我安排工作了，每月有工资，残疾补贴我就不要了，我不能享受两份待遇啊。最后在姥爷的坚持下，他勉强接受了三等甲级。结果大家都笑话他傻。
姥爷退休后，村里的书记没人愿意干，姥爷提出他要干村书记，家里人一致反对，退休拿着退休金在家把身体养好就行了，找这麻烦干啥。
那时候的村书记可不像现在这样都抢着干，那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姥爷不顾家人反对，不顾村里人的嘲笑，最后还是干了村书记。姥爷说，我干书记，不图名利，只是想为村里人尽点心，发挥点余热。村里那么多零散地，重新规划规划，那些地荒着太可惜了。
姥爷说干就干，早起晚睡，每天写计划写到很晚。农村的那些家长里短，村里的那些积攒的乱事，经过姥爷的调解，慢慢都理顺了。村里那些嘲笑姥爷的话语少了，看姥爷的眼神也都尊敬了。后来，姥爷被县委评为“优秀共产党员”。
我小学三年级转学到姥爷村里，住在姥爷家。姥爷的作息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这个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
冬天的早晨冷得不愿意把胳膊拿出被窝。听着外间点炉子的声音和收音机的声音，脑子也清醒了。七点，新闻和报纸摘要播完，炉子点着了，姥爷就挑着篮子出去捡粪了。在棉站的那几年，姥爷好像把早起捡粪当做了锻炼身体的好项目。姥爷院子里也种了不少蔬菜，他捡回来就撒到菜地里。
炉子点着了，里间跟着也暖和了。我得赶在姥爷回来之前穿好衣服，洗漱完，不然姥爷就给我上政治课了。在姥爷家上学的三年里，每天早上都是姥爷起来给我做饭。
考入初中后，需要住校了，每周六下午上两节课。放学后，我都是先从姥爷家转一圈才回家。我骑自行车从学校到姥爷家大约三点半，姥爷都是算好时间，给我准备好吃的。我最爱吃的就是面条，特别是细细的龙须面，可以说百吃不厌。姥爷就骑自行车从豆八村用麦子换回细面条等我周六回去吃。每次吃完饭，临走姥爷还要给我带上几把回家吃。
姥爷一辈子不炫耀，不显摆。妹妹结婚的时候，姥爷来参加。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明显不如以前，那天姥爷穿着我给他买的轻便羽绒服，胸前戴着他所有的军功章，那是他所有的、一生的荣誉。姥爷说，他最看重的是他的优秀共产党员荣誉证书，那代表了他对中国共产党的忠诚。姥爷经常说，能有今天是托了共产党的福，应该感谢共产党。
戴着军功章手捧荣誉证书的作者姥爷和姥娘在一起
就在妹妹结婚后的那年十月份，姥爷身体开始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早年在战场上肺部的旧疾，姥爷呼吸很困难，脸和耳朵憋得发紫。那天，我妈打电话跟我说姥爷开始糊涂了。我赶紧开车往回赶。姥爷见到我的时候，强打着精神，一遍遍说自己没事，一边训斥着我妈：“一点也不听话，这么冷的天，你让孩子回来干啥，我好好的。”我当时实在控制不住情绪，跑到院子里哭了。擦干眼泪，再次进屋，姥爷明显情绪也好了许多，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看到我你也该放心了，回去好好上班吧。拉着你妈也一起回去吧。”就这样，姥爷把我和我妈撵回了邹平。
作者的姥爷和姥娘
回到邹平的第二天，姥爷就走了。四姨说，我们走后，姥爷说，我不是不愿意让她娘俩在这里，我自己亲身体会过守着亲人无能为力的那种感受，我不愿意她娘俩看着心里难受，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我她俩能好受点。
姥爷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的身上凝聚了太多可贵的品质，他的一言一行都深深感染着我，激励着我。他一生中大多都是替别人着想，也深受人们尊敬，我倒是希望来世姥爷能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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